中午照例的吃饭时间,我走出公司大楼,朝着小贩中心的方向散步。新加坡的组屋建得密不透风,去小贩中心需要穿过大楼中间的狭小弄堂,在逼仄的楼道里,我刚好能够看到斜对面的商铺。只见五金店门口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好多警员,还有警车的声音,就知道一定出了事。
警方在办案的时候是不会透露细节的。只听见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女娃好惨哇,是不是感情纠纷啊?”
“还有个男的也流了不少血。”
“什么深仇大恨,要下这样的狠手?”
我吃完饭往回走的时候,人群依旧没有散。从报纸和网站上,我了解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五金店的店员是个越南女人,欠了债所以孤身赴新工作。她有三个孩子,其中长女也不过十岁。她,是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原本她计划下个月回河内看望亲人。 一个月前,女店员不小心撞伤了一个来自中国的男人的脚踝。这个男人之前也曾在这家五金店打工,与女店员是前同事。因为他常与人起争端,老板原计划将他遣返回国。受伤后,男人多次向女店员索要医药费无果,便与她起了争端。直到那一天的中午,男人到五金店送货,他们之间发生了最后一次争吵。男人走回车上,拿下来一把刀,奔向那个女人——一位每个月都要寄钱回家的母亲……
在去医院的一路上,女店员低声细语:“好冷,好想吃东西,好想回家…….”
最近新加坡一直在下雨,苦难的人们啊,在细雨中悲泣。繁华的都市里不只有金沙酒店与摩根士丹利,还有这个贫弱女人微弱的呼吸,还有三个没了母亲的孩子。几个月后,还有多少人会想起这一切?当人们路过五金店的门口,会不会驻足半秒,为了两条年轻的生命?
第二天上班,五金店门口放着白色花篮,上面写的是越南文。两个越南女人在花篮前祈祷,似在招魂。我知道,人已经去了。女人的丈夫,却连飞新加坡的机票都买不起。
我视生命为世间唯一珍宝,为了挽救平凡的一条生命,如果需要全社会付出巨大的经济代价,我们也应该毫不犹豫地那么做。这是因为,如果人的生命及其尊严不能维护,人类文明就会坍塌,任何人的任何努力都将毫无意义,再高的经济增长都将子虚乌有。在这件事中,我尤其为这个平凡女人生命的脆弱感到惋惜,为生与死的一线之隔感到悲哀。就在前一天,我还在这家店见过这个女店员,向她买了一件商品,而现在,我们已经天人永隔。 听到这样的新闻,我总是感到痛心,为一个人母,亦为一个人子。人们互相伤害让人痛惜,而底层人的互害则更令人悲哀。不知道在她早上出门的时候,有没有亲吻过自己的孩子?在她搭公交的一路上,有没有特别留意过后港天空的颜色?在她人生的最后一天,她有没有再多感受一下东南亚的暑风,再看一眼南洋的树木?
这个来自中国的老乡,原本是因为医药费与那个女店员起的争执,请别忘了,他也是被伤害的人。在他开车前往五金店的一路上,有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父母?有没有回忆起自己在中国度过的童年?最近的几天里,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一场对话、一个眼神,曾让他动摇,让他热爱生命,让他对这个人间多那么一丝留恋?
如果可能,我多么想与他们进行一次深度的对话,问一问他们是怎么看我们这个世界的,听一听他们心底的委屈与不安,以及在《联合早报》永远不会报道的角落,他们对明天的期待,对未来的幻想。不过我知道,我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人走如灯灭。但是对于生者而言,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如果我们在经历事情的时候能想得周到、长远些,也许就不会依赖情绪去做出反应,很多的悲剧,或许本可以避免。所以,我写下这篇文章,希望能够对你有所帮助。
我们在生活中常有这样的感受,觉得世界不总是公平的——我们所面对的挑战近乎苛刻,人善被人欺,命运仿佛存心要捉弄我们。但我们常常忘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那个“别人”,很可能是个比我们更苦命的人。大家都是血肉之躯,来世间经历种种磨难,生、老、病、死,没有人逃得掉。终被遗忘的人们重复着辛酸的故事,世间百苦,万望理解。
我们应该了解,天不遂人愿向来是常态。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复杂的世界,从原始社会一路走来的人类创造了这个世界。人类与其他物种不一样,老虎的天性决定了它们是凶猛残酷的,而人的思想与心理则更多受到社会与文化的多元影响。在这个人类社会,无论是美国、中国、新加坡或者任何一个地方,人们的身份可能相差悬殊,人们头脑里的思维更有可能隔着万水千山。 这世间,我们有各自的种族、故乡、出生阶层、成长环境、读过的书与见到的坏人,我们很可能会本能地认为另外一个和我们看似非常相近的人也来自类似的背景,所以应该理解我们的想法,关心我们的情绪。如果没有,我们就会认为自己没有被尊重,从而产生屈辱与愤怒。是的,人与动物的另外一个区别是,人关心自己的尊严,人会要求被平等对待。于是,悲剧性的实质在人类不断进化的过程中呈现了出来——我们在这个人与人差异巨大的社会要求平等。毫无疑问,创建一个所有人的感受都能被照顾的社会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方向。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工人要尊重,对水果摊贩要尊重,对服务员要尊重,如同我们尊重老师和领导一样。然而,我们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做到这一点,更何况我们有不同的肤色、讲不同的语言、来自不同的家庭环境,并最终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因此,我们应该习惯不被他人所理解或尊重的感受,否则我们的生活将会异常艰难。
我承认,我们没有那么多权利。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别人怎么对我们,我们没有权利影响体制,我们没有权利选择阶层,我们没有权利要求父母的理解。在某些时候,我们甚至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我们没有权利拒绝我们必须做出的牺牲。但是,我想说的是,无论何时,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境之下,我们永远应该记得——我们拥有快乐的权利。试想一下,如果那个女店员选择了快乐,她可能就不会用粗鲁的语气对待同事和顾客,那么,她幸存的概率是不是会大一点?她是不是至今仍然能够下班后去小贩中心挑选自己喜欢的食物,然后给远在越南的父母打一通电话,报一下平安?如果那个来自中国的小伙子选择了快乐,他可能早就遗忘了陈年往事,他可能会更加聚焦于当下的生活,不再让尘封的痛苦锁住自己的心扉,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决绝地复仇?在他今后几十年的人生当中,他是不是还有可能经历更多的美好与感动?他的生命,是不是就不会以这种方式收场? 所以,我们虽然不能选择我们遇到哪些人、经历哪些事,但我们永远能够选择快乐,选择健康的价值观,选择有利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虽然只有22岁,却也经历过不少 “烦心事” :我被忽视过,被骗过,被偷过,被恐吓过,亲历过生离和死别,也曾独自感受过城市角落里那种深深的失落。在每一个当下,我的无助都是真实的,所以我能理解这种感受,很难受,很痛。但是现在想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其中有不少甚至为我创造了长远的价值。生活就是这样,反反覆覆地挑逗我们,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下一个瞬间面对的将是一记耳光还是一个拥抱。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反抗,只需要等待,风尘自会刻画出生命该有的样子——一路的风景不是我们能够选择的,我们却永远享有看风景时快乐的权利。
2024年12月 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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