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汤山位于昌平城东南十余公里处,山丘低矮,仅海拔五十来米,因山麓有温泉,故名小汤山,以山为名的小汤山镇遂有“千年温泉古镇”的美称。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云“湿水又东,经昌平县,温水注之,疗疾有验”;元代,朝廷视小汤山温泉为“圣汤”;明清时期,辟为帝王寰游禁地,清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在此建汤泉行宫,泉旁开凿荷花池,供帝室、显贵洗浴,乾隆年间又扩建成一座清幽的园林,皇帝并御笔题词“九华兮秀”。
当地人传说,在小汤山随便挖个坑,就能冒出开水来;仅仅半个世纪前,路边尚有温泉一年四季汩汩涌出,行脚人饥渴劳顿,蹲下身就能掬一捧温泉手洗脸解渴。
不过,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不知是气候变迁老天作祟,还是人类对环境的糟蹋所致,别说路边随处就能见到甘泉玉露——那种上天的恩赐太奢侈了,简直就是远古时代的一个神话啊——即便曾经汩汩流淌甚至喷涌而出的大泉眼也早已干涸。在小汤山地区行走,会见到不少与其它区域不同的土质,类似干涸的泥塘那种浅灰色泥土。问当地村民,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地方正是当年泉水流经、灌溉着的稻田、沼泽地。想想看,在干燥的北方地区,此方竟然曾经常年可见清澈小溪淙淙吟唱,竟然有蜻蜓翩飞的青青稻田!小汤山地区的大汤山山脚下就曾经有大片这样的稻田。当地村民说,1960年代建设航空博物馆时,大汤山被掏空装进满肚子的飞机,挖断了神泉龙脉,泉水从此断流,只剩一片片干燥的稻田遗迹。这种稻田的土质不但肥壮,而且做成坯子不必烧制就像砖头一样结实。经过搬迁人去房空的大汤山村里至今残留着几段这样的坯子砌成的断垣残壁。
好在,慈溪太后御用浴池遗址犹存,而且还在尽心尽力却有气无力地为人类提供温泉水。遗憾的是,就像当年的草根细民难得见到老佛爷的尊容肉身,今天,一般人儿也难见太后御泉遗址的真面目,它们被圈进别墅区的高墙深院中,被开发成了高档温泉度假村,没钱或心疼钱,对不起,你就没福分享受老佛爷玉体泡过的玉汤的滋润。
汤泉年年无穷尽,人生代代只相似啊!
骑着自行车在帝王禁苑的高墙周围转悠,别墅的红墙绿瓦、高大婆娑的树影,多少传达出一股股墙内的威风。只是懒洋洋的中老年保安与高墙深院不大协调。当年,环伺在此的御林军肯定不是这般形色,他们应该是一些年轻英俊的金甲武士,一脸神圣一脸警惕地守护着慈溪太后和众多嫔妃们戏水的光洁玉体。
心中突然升起一个邪恶的揣测:那些青春躁动的青年御林军们,是否也会如此这般想象太后和后宫佳丽的玉体?他们是否有过偷窥的欲望?
哑然失笑,还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够阳光。也许,作为神圣崇拜者的年轻军人们打死也不敢有那份亵渎的念头,或者说,不是不敢想,是压根儿就想不起来。在他们眼里,皇上和皇家亲眷的身体不是肉体,是龙身凤体,凡夫俗子岂敢玷污亵渎,哪怕是用意念触摸撩拨?!
有敢于犯上忤逆者存在的时代,王朝的森严壁垒就不再坚固;宫闱神秘庄严肃穆的时代,就不会是一个大多数平民具备平等尊严的时代。
汤泉年年只相似,人生代代无穷尽!贩夫走卒也敢胡思乱想的时代真好!
小汤山过去算是京北重镇,与塞外联结京城的南口、居庸关遥相呼应。到了今天,除了帝王的泡澡池子,好像只有一个叫做秦城监狱的地儿比较闻名,只是太过阴森,恐怕不宜作为百姓游玩去处。除此之外,别墅林立、疗养院遍地的著名的小汤山地区似乎就没有几个能够让百姓放松休闲的好去处了。
遗憾吗?
二
不过,假如你是一个不那么向往崇高神圣、不那么痴迷所谓文化内涵的人,也就是说,你只是一个本我赤子,只是一介草根细民,在小汤山,你也许能够随处发现一些让人赏心悦目的风景。
昌平作为京城后花园,当然正在竭力开发;要开发成什么样子,大多数人不清楚。托了开发规划的福,小汤山地区留下了广阔的国家储备用地。储备用地部分撂荒,大部分栽植着密密麻麻的各色树林,它们与尚在农耕的庄园田地一起,在京城近郊形成了一处处无心插柳的森林公园,或者不妨说,在农业文明走向都市文明和工业文明的空档中,竟然留下了这一片片的荒芜。称作蛮荒似乎不合适,但走在小汤山周边的广阔区域,到处可见一望无际的人工丛林,到处可见开阔一片齐腰深的野草和灌木丛。在即将废弃和已经废弃的窄窄的柏油路上骑行半天,也少见鱼贯而行的路人,于是,那种叫做荒凉、凄清的意念却上心头。抬头看看明媚的阳光,不远处山脊上悠闲的白云,田野风时急时缓地拂面,荒凉和凄清不见了,只剩一种恬淡,如秋水般洗濯在职场和尘嚣中疲惫的身心。即便仍有消极的情绪,那也不过是一种淡淡的落寞罢了,抑或不妨说,惟余一种安宁的孤独。
蛮荒固然没有多少人喜欢,落寞孤独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坦然面对的。然而,对于一些另类的人,比如说天性孤僻的人、正处于某种压力而忧心忡忡的人,或者心灵受到伤害的人,也就是说,对于那些心理脆弱、梦想寻找避难所、梦想寻找所谓心灵安慰的遁世者,来到小汤山乡间,被尘封的情绪一定会有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省悟,一定会有一种与小汤山相见恨晚的遗憾:何不早日与君识?少数多愁善感的人们,说不定会站在碧波中间,站在疯长的野草丛中,想想往事,看看眼前,不禁悄悄流泪;然后,流连忘返,再也不愿离开……
在小汤山乡间连续骑行几个小时,也走不出绵延的绿色。时令正值初秋,穿行在一条条田间和林间小道上,如畅游清水。秋蝉们不甘寂寞,它们的好日子剩余不多,干脆起劲歌唱。与酷暑时节的蝉噪不同,初秋的蝉鸣的确可以称作昆虫的歌唱,丝毫不会搅扰这边的安静。一个人,轻快地踏着自行车,野外的安静中,可以清晰地听见轮胎与柏油路面摩擦发出的嘶嘶声响,给你一种速度感的满足。环顾四周,视野所及不见一个人影。那么,索性放开喉咙,高歌一曲。唱的什么,或者说,吼的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一个无拘无束、纵情放浪。
走了大半天,累了,也饿了。翻身下车,在不知道地名的野外歇歇脚。路边有桃树、梨树,偶尔还能看到海棠树、李子树,看样子,它们有的是储备地里的树种,有些应该属于已搬迁村民的遗留。见到最多的,是观赏桃树。随手摘几个正在成熟的果实,放心大胆地吃,嗯,香甜可口。胆子大些的,还不妨溜进路边的玉米田,掰穗嫩甜的玉米生吃,不但解饥解渴,还养生。
骑行或徒步在小汤山乡间,尤其醉人的是,总有野生艾蒿的芬芳一路陪伴着你,沁人心脾;深深呼吸,顿觉神清气爽,醒脑开窍,满身的疲惫和心中的郁结荡然无存。经历过多味人生的成年人想必心同此感。回忆一下,某个心情郁结着的周末,你心事重重地走在乡间,甚至就连田野风和满眼的绿意都无法让你释怀:老板的刻薄、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如此种种,不停地折磨着天性脆弱怯懦的人。突然,一缕一股野蒿或者其它能够散布挥发性气味的野草清香拂面,比如,一个酷暑季节并不过于溽热的周末,纠结时刻,我正在一片不知道地名的野地里踽踽独行,这时,一丝艾蒿有些刺激性的清香不知道怎么从哪里飘飘渺渺而来,被轻风吹送进我的鼻孔。深深呼吸,顿时,满腔清凉,浑身背负着的重荷一下子不见了,周身轻松舒爽;环顾四周大野以及不远处的疏林,我在一刹那间明白,自己曾经竟然那么庸俗,竟然被他人一句恶言折磨,竟然被蝇头小利折磨。
看清了身上背负着的俗事的无聊,一个人就会无比洒脱!
艾蒿是中国大地无论东西南北最常见的野草,生命力强大,极耐旱,在路边,在沟坡,在拆迁后的村落废墟上,都能看到它们或清灰或淡黄或暗褐色的身影,一蓬蓬、一片片密匝匝地簇生在一起。民间有谚:“菖蒲驱恶迎喜庆,艾叶避邪保平安”;“蒲剑冲天皇斗观,艾旗拂地神鬼惊”。几千年来,艾蒿已经成为不同区域的人们驱鬼辟邪的象征物。艾蒿是最早出现在《诗经》中的一种吉祥植物,“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即便孟子也说,“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艾蒿这样往往成为药物的野草是上天恩赐草根细民们取之不尽的心灵慰藉和救命良药。看到它们在暗褐色的土岗上的顽强生存,鼻翼中荡漾着它们的清香,谁能不油然感念上天对它创造的弱者的好生之德?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吊诡的是,《离骚》中充满了香草的芬芳,屈原钟情于江离、辟芷、蕙茝、薜荔等等香草,却视萧艾为贱草,喻人则为不肖。“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是的,相信在不少人的童年时期,艾蒿的气味只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苦涩和淡淡的臭味儿。
说艾蒿的芬香是从诗歌中飘来的,不如说它们来自大地,来自它们本身。它们陶醉着、庇护着如它们一样的斯土小民们,安慰着如草芥般漂泊的游子之心。
小汤山一带当然不缺水,更有温榆河、京密引水渠以及几条叫不上名字的大小河流蜿蜒穿过。除了引水渠,其它河流都呈墨绿色。水肥了,适应性强的鲫鱼、鲤鱼、鲶鱼就很多,甚至还发现了那种麻辣小龙虾,估计是好事者或者佛徒放养的。河边总有垂钓的。不必买鱼竿,就地取材,用河边的芦苇或枯树枝充作钓竿,顺手挖几条蚯蚓做钓饵,只需静心等候,不时便有一条条纺锤状的小鲫鱼上钩。鱼儿出污水而不染,通体金黄,鳞片整齐晶亮,称得上美轮美奂。
轻轻取下鱼儿,放在掌心,定睛打量她们如少女般美丽的酮体在阳光下闪烁,这时,你忆起的,只有温馨的初恋,只有淡淡的往事。
如此美丽的生灵、上天的创造物倘若成为了你的猎物,你如何能够心安?一个人如果因为鱼儿的渺小而忽视了它们的生命,而为自己的贪欲找到了遮羞布,那么,他就是一个怯懦的人,一个庸俗的人。爱人类,也爱世上一切生灵,尤其爱护比自身弱势的生灵。这样的善心人一定会有无尽的福报。
不要让鱼儿离开生息故地吧!把鱼儿轻轻放进水中,看她们温顺的身体在水中闪动,一眨眼,倏忽不见了……
三
小汤山地区有数不清的村落。仅仅听村名,有些想必与达官贵人有关:南官庄、东官庄、西官庄、小赴任庄、大赴任庄、赴任辛庄;有些土得掉渣:葫芦河、大柳树、土沟村、酸枣岭;还有一个:阿苏卫,异域风格,问了问,果然,元代护卫京师的阿苏王屯兵之地。最有趣的,当属几个道德气息颇浓厚的地名:百善、讲礼、尚信……听到这样温暖人心的名字,初来者也许会咋舌惊呼:小汤山,不是一般地儿!
如今,一处处散布在距离京城五十公里的郊野中的小村落成了外来者的租住据点。男女老幼、南腔北调的人们从拆迁了的沙河、西沙屯等废墟中成群结队地涌向松兰堡,涌向东辛庄,涌向东沙屯,涌向更僻远的上东廓、讲礼村,就像一波波被鲨鱼或鲸鱼追逐着的小窜条儿和磷虾,如同太平洋或大堡礁蓝色洋面上蔚为壮观的生物世界。
在绿色的自然世界走累了,也不妨到蘑菇丛一样的村落中转悠转悠。小汤山周围本来相对闭塞的小村落,早已因为外来者而成为一个个开放的小小市井,饭馆、超市、理发店、鲜花店等等,五行八作,林林总总,只要有钱,要啥有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外来者是给土著们送来财富的开发者,然而,他们却不像他们那些开发北美、澳洲的殖民同行强势,在当地土著面前,在这一片片他们用汗水和智慧肥腴起来的村落里,他们永远是弱势者、外来者。
与所有的城中村和城市边缘村落一样,这里也隐匿着一种特产:休闲店。看见有男性走过,中年女性店主会不失时机地向你点头示意。干啥?有人知道,有人装不知道,有人装不知道。不偷不抢,谁咋活着是人家自己的事儿。这些被法律和世俗驱逐到社会边缘的女人们啊,她们依靠自己的肢体艰难存活着,她们不但对得起造物主,也对得起这个污浊的社会。她们固然比那些依靠巧取豪夺公共资源而暴发的强者们正派,她们也丝毫不比那些跪拜强者、用偏见践踏更弱势者的大多数更卑贱。
造物主啊,您创造了多么丰富多彩的自然奇观啊!尽管水面下潜藏着猎食和被猎食,潜藏着猖狂和屈辱,潜藏着得意和辛酸,但只要壮丽,就足以刺激人类和造物主的审美兴奋;也正是如此的壮丽,生物界才能够优胜劣汰,茁壮生长。对于被猎食者和屈辱者,众生给予的同情其实不过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廉价自我安慰,不过是肉体的生理兴奋,就连血液都不会有微澜潮涌。一切试图超越非生命属性的说教,只能被造物主和大多数本能地摒弃。活着是唯一的出路,强大是唯一的王道。虾米和窜条儿的命运注定他们只能屈居于生物链的最底端,造物主就是如此不容分说。
然而,我们是人,人只是人,你不是鲨鱼,我也不是窜条儿;他不是鲸鱼,她也不是磷虾。在追求个体和群体强大的同时,人类这种生物体内产生了对于尊严和平等的追求,人类因为对造物主的宿命反叛而冲动物界挣脱出来。
无路如何,小汤山是一个充满包容性的地区。它固然给有钱有势者提供了奢华气派的别墅区,也给外来蚁族们提供了廉价的栖身之所。村中的公寓——唉,还是称作出租屋吧,卧室、卫生间和厨房共处一室,也只要五六百块钱;扎在村外田间稍荒僻处的一堆儿民房,也起着公寓的名字,更便宜,三四百块。更让租住者庆幸的是,走出蜗居,周遭净是青青的丛林、庄稼和草地。在工厂和城里的车间、写字楼蜷窝了一整天,又挤了几趟公汽地铁,回到这乡间,荡漾在空气中的大自然的气息,偶尔还有熟悉的粪肥别致的气味,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一天的劳累不见了,明天一大早,精神抖擞,继续为活着而超越人生!
当然,哪天发达了,也不妨搬进马路对面的别墅区。租住在小村的民房中不自卑,在豪华的别墅区里能够拥有自己的地盘,即便仅仅想一想,也提神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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