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

作者: 胡构 | 来源:发表于2020-08-31 19:47 被阅读0次

    一路向北,项北欢跃着前进。天浴了雨,明净的云塔立在远天,像童话中的仙堡。云塔背后是海一般澄澈湛蓝;下头楼群的顶部,是西斜太阳燃起的橙红的炉火。项北正朝北走,他要到镇北的绿源小学去。

    “向北,向北,碧草蓝天,青山绿水……”,他哼着歌儿,一路上蹦蹦跳跳,脸上有霞光的色彩。灰白色布鞋踩着欢快的节奏。他有时停下来,脸凑近街旁的花丛中,瞧一眼蜜蜂拨弄花蕊;他偶尔停下来,捡起地上的纸屑、塑料袋、烟蒂,丢到街旁的垃圾箱里。

    “多么脏!”路人甲说。

    “小朋友,注意卫生。”一位阿姨说。

    项北笑着点头感谢她的好意,继续欢快地蹦下去。他把一个易拉罐踢得嘎嘎远,然后奔过去把它拾起。

    镇北是个老城区。鳞次栉比的楼房间纵横着大小街道。这里穿梭着大小车辆,可恶的是老头子卡车和大胖子运泥车,嗡嗡嗡嗡地往外喷黑烟,浊浪涌到街肩。项北闭了眼,捂紧了鼻子。一辆婴儿车从旁推过,里面的小儿正咿呀哭叫。

    绿源小学南大门前彩旗飘飘,正门处杵着两根漂亮的大理石柱。上面拉着横幅,写道“欢迎参加绿源镇‘绿色•责任’环保时装秀活动”。一个高挑的男人立在门口,颇有大名人的矜傲神气。他打了发胶的短发上闪着光,正如他的牙齿闪着光;难以看见他眼里闪的光,因为他把眼晴笑作了一线。他已是五十加了,但看起来仍有相当的青年人的活气。他身上的西服比鲨鱼皮都锃亮,肚腩则不小,恰比普通成年猪的稍逊些。今天是他的主场,瞧,他正灿烂地笑着同一位位到场嘉宾握手哩。

    项北看见他十分亲切。他蹦跳着跑近去,高声道:“向伟大的北先生问好!”

    那北先生是绿源小学的校长。他的成名也是晚近的事。半年前,他刚从乡下一小学调到绿源镇绿源小学做校长,便在镇子里成立了一个“向北”基金会,每周动员学生和社会热心人士到近郊植树,还给活动中最有功劳的几个送上精美绝伦的大礼包,唤作“绿林勇士神秘大礼包”和“绿林勇士神秘大礼包plus”。他将植树与发送礼包的过程直播到网上,配上热情澎湃的议文,引得环保的热潮哗啦啦涌起,大片的粉丝哗啦啦拥来。北先生在一次直播里颇有文采地呼吁:“向北,向北!让全世界都如镇北一样,青山绿水!”引得一片赞许的呼声。很快,北先生的名声便和“向北”的口号一般响亮了。

    不久,北先生又创立了一个叫做“向北团”的组织,鼓励各地各界人士加入,并参与各类“向北”绿色环保活动。他还在绿源学校组织了“向北学生团”。在学生团成立仪式后的采访中,他对记者说:“只有真正唤醒每一个人的个人意识与社会责任意识,让每一个人都动身参与,环保事业的发展才更有希望。”

    仅数月时间,“向北”活动便举办得轰轰烈烈,引起了社会各界的高度重视。这不,北先生要在学校举办环保时装秀活动,便引得一城市民前来观看。许多媒体记者涌来,还有绿源镇镇长亲临关注——北先生脸上不知增了多少彩!

    而作为“向北学生团”的一员,项北兴冲冲地也来看环保时装秀了。不仅如此,他还被委派了一个重大的任务,那就是陪在镇长的旁边作个“绿色使者”,做点谈天、添茶之类的事儿。为此,北先生不断叮嘱他:“不要迟到!不要迟到!”

    项北提前半小时便到了。可是他去厕所换衣时搁上了麻烦。便池的给水装置失修了,水流汩汩地往外冒,让项北很是着急。他要找北先生,但他已被记者和喧声围得严严实实;他要找校工叔叔,机械室却锁了门;他回到厕所,沿着墙脚的灰尘找水闸开关,到处没有;他来回踱步,低头思索,又无计可施;他又跑上楼要寻老师——白费力气,他忘记今天是假期了;他拿起手机,却不知向谁寻帮助……啊!他自觉真是一只软虫子!

    项北在台阶上徘徊了许久。汩汩人流喧笑着入场,他却心魂不定,急得浑身是汗。不觉天黑了。无助中泪水欲涌!他仰头止住泪,望向黑洞洞一片的天空——没有星光,却暗浮着一片红光,点染着空中眼翳般的灰雾。“城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他惆怅着。

    忽然《向北圆舞曲》响起,主持人开始了她的开场白:“绿色改变生活,责任铸就未来。绿源镇绿源小学欢迎各位光临!……”项北忽地缓过神来,摇晃着厚重的服装,遽然朝操场方向跑去。他却迎面撞上了一个黑溜溜的人影。那人影一边唧唧喳喳嚼着什么,一边做出潇洒的后仰跳投姿势,将一块塑料纸包抛出。经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纸包擦过垃圾箱,落在一旁半秃的草坪上。

    人影摇摆身子阔步走着。

    项北蹙起眉,觉得这神情,定是北先生的儿子胡宝。走近去看,果然是。他自觉有义务制止胡宝的恶劣行径。于是横在他面前,辞严义正喊道:“胡宝同学,我警告你,你不能乱扔垃圾!”

    “嗯?哦?”那人影愣愣地伫立一会儿,摇着脑袋左右扫视,最后瞟向项北那一身服装,大笑,“哈哈哈!项二傻呀项二傻,是谁乱扔垃圾呢?你这么大个垃圾杵这儿,是谁扔的你呢?”

    “你胡说什么?”

    “啧啧,你这‘绿色使者’事儿真多。快去陪你的镇长老爷去吧!哎呦,这帽子绿——得真耀眼!可是你已经迟到啰!略——”胡宝吐舌做着鬼脸。

    项北满心气焰被浇灭了。他心里咚咚直响,撇了胡宝,加快脚步飞奔至操场。

    主持人正说:“让所有人的爱心与责任心都苏醒吧!让我们向敬爱的北先生学习,一同‘向北’,一路‘向北’!”

    而北先生正立在舞台旁。

    “北先生,我……”

    “项北!”北先生能屈能伸,能喜能怒,他龇牙咧嘴发怒的样子可怕极了;他眉头峻蹙,目光铮铮的打响,脸色阴森得怕人,“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我……我知道……可是我在厕所里发现水管破了,却找不到工人,正想办法,才发现……已经迟了……”项北的脸炽热的。

    “借口!还在找借口!你的时间观念呢!你的责任心呢!——‘向北团’最重要的精神就是责任心。你扪心自问,自己有责任心吗?有吗?”

    “抱歉,对不起……唔,可是,我没有说谎……北先生,请您……那个,水……”

    “住嘴!够了!——请你反思!反思!而不是掩饰。”

    “唔……我错了……对不起……可是,我现在可以去么?”

    “镇长有事已经走了,自己站着去吧!”北先生声音如雷。

    项北低垂脑袋。镇长有事离开,减轻了他的包袱,却加重了他的沮丧。

    北先生背手踱开,他马上要被主持人唤上舞台演讲了。

    项北舒出一口气,把懊恼放一旁。他要专心听北先生的讲话。

    北先生的光荣事迹那样动人,场上的掌声与欢呼声如海涛接续。项北荡在这涛中,心情重又明亮起来。紧接着上演的精彩纷呈的时装秀更是把不快的事洗灭得干干净净。那宏伟气派的舞台、光耀夺目的背景板、斑斓闪烁的灯光、动感十足的音乐、身姿婀娜的女模特与风采潇飒的男模特,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创意环保服装,无不燎动着项北的热情,使他不自抑地欢呼。放眼望向人海,察觉到如此多人与他一样热心环保,他更是心潮汹涌。

    可是,他忽然看见一位年过古稀的老爷爷正悄悄往旁边的草地上释下一个塑料瓶。老爷爷须发皆已斑白,穿着浅色布衣和胶鞋,弓腰驼背。项北毫不犹豫地走近去,说道:“爷爷,这里不能扔垃圾,垃圾要扔进垃圾桶。”

    “噢,噢,噢,好,好,好,我这在地头上搁一会儿,待会儿扔,待会儿扔哈……”老爷爷操一口浓重的乡音,伸出他那结满老茧的手,正了正瓶身。

    项北笑着点头,他兴奋极了,好似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使命。但正此时,旁边一位穿着西装、傲气轩昂的帅气小哥“噗”地把一块香口胶吐在了草地上。

    “哥哥,”项北拧着眉,叉起腰,打量着他——他右手把着一盏小灯,原来是在读书,书名叫什么《环境工程与宏观经济学》,铁厚的——项北大声喊着,以便他的质问能透过喧响的乐音传到小哥的耳里,“你怎么能随地吐口香糖呢?”

    小哥脸色一滞。他撇过脸,正了正身子,随即恢复了神采。

    “哥哥,请不要乱扔垃圾。口香糖要先吐在纸巾上包好,再扔到垃圾桶里。”向北提高了声音。

    小哥只是翻了一页,身一仰,腿一翘,继续嚼吧他的大书。

    项北鼓着腮,瞪一眼这让他无可奈何的哥哥。可恶,他怎么这样倔!他想着,又扯着嗓子,对小哥说道:“哥哥,你这样是不对的,要知错能改。”

    那小哥却斜仄着眼,将这乳臭未干却顽固至极的小学生和他那滑稽的绿衣裳打量一番,从鼻腔里喷出一团气:“小丑。”——接着又歪过脸,砸上书,从兜里掏出香烟,叼进嘴里,左手熟练地一举,拇指一落,“咔嚓”——烟雾顿时匀开去。

    “你……”项北气急败坏。可是他能怎么样呢?一位阿姨瞟他;两个大姐姐瞟他;后排一位抱着孩子的叔叔朝前伸脑袋:“吵什么!”

    项北不怕别人的眼光,相反,旁人的不理解为他的小身子注入一股能量,使他怒气上蒸,膨胀起来。他清澈的眼瞳迸出锋利的光芒,身子上挺,浑身力量仿佛让他长高了几公分。他叉起腰,气势汹汹地警告小哥:“哥哥,你听着,这里禁止吸烟!”

    小哥却兴奋起来:“哟嗬小官员老爷,您管得真到位。那边多少红亮的烟头,您怎么不去整治整治?”

    “我就要从你这个治起。因为……就因为你把口香糖吐地上!”

    “哼!”

    “哥哥,那舞台上写的是什么?绿色!责任!你来这里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爱护我们的环境,担起我们的责任吗?你……”

    “呸!”

    “你这么做,北先生知道了会多伤心啊!你让他的付出、他的心血白费了。”

    “啐!你没瞧着老北对着镇长那殷勤样儿,脸都笑长了——他就是个狗!”小哥压底了声音。

    “什么?”

    “孩子,你可知道,这在场的大多数人,不是为了圆你那什么绿色的口号,而是身负重任而来的吗?”

    “什么……”

    “什么重任呢?娃娃,你一定写过读后感、观后感吧?你可写过三千字的长篇大论?没有。你们写几百个字,那算个屁!你还没体会过写真正的‘后感’的苦恼哩。”小哥怪异的笑容让项北浑身不自在,“我们的重任,你是不知道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哥又提高了声音,“那三千字‘后感’可不是事儿。你哥哥我来,为什么?不就为了关心实事吗?不就是为了从群众实践中汲取营养吗?不就是为了从民间活动中获得工作的灵感吗?哥哥我扛的都是大压力,做的都是大事呀!你却在这琐屑事儿上挑哥哥的刺,你说有理吗?”

    坚定的眼神迟疑了,锋利的话语磨钝了。项北在小哥的叨叨中迷糊了。他红着脸,低下头,恍然中似又明了了什么,正气说道:“哥哥,你不要转移话题,不要推卸责任。请捡起你的香口胶,熄灭你的烟!”

    “哼!小屁孩儿……”小哥扭过身子不再理会。

    “你!”项北憋着烧得通红的两腮,最后,却只得自个儿蹲身低头,挖起草地上黏糊糊的香口胶。

    忽然“砰”的一声,场上灯光全黯淡下来。

    猝不及防。

    黑暗中只见一簇火光——那是控制室的方向。

    惊奇。震悚。怖惧。紧接着是尖叫,大笑,痛哭,高论,唾骂。一时之间,万种心情得以宣泄,万种喧哗得以交响,万种姿态得以展现。杂乱无章,却生机勃发。

    在这种时刻,或许能趁着人们头脑苍白的间隙聊几句题外话。

    人性有时真像是夜行动物,在黑暗时偏偏活跃,光天化日下反而遮掩躲藏。“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那些生活的重负、道德的规范、未来的追求,时时令我们焦头烂额,要求我们为之克制其它的欲望。诚然,这有时是为了生命力量更好地施展作出的必要的让步。“自由教我自制。”但这些事在置入复杂的社会环境以后,往往难以保存其纯然的面目了。它们中往往夹杂了过度的竞争、无极的促迫、无谓的枷锁、镂空的仪式、畸变的形式、悖理的规则或是吊诡的陷井,让人往往难以承受了,变得压抑、焦虑、麻木或至于苟且,真性情也迷失躲隐起来。而在黑暗中,光耀的“文明”被排除,那种种复杂的困扰都随之遁隐。黑暗用最野蛮的方式开辟出一片可供驰骋的郊野,使人性得以恣情伸展。静寂给深思以空间和时间,黑暗激发了多少伟大的思想与情感!谁也不能明究竟多少回,突破重围的自由意识,吞吐万象的天下胸怀,理智与远见,智慧与灵感,在黑暗中畅然迸发!在贝多芬的幽室里,在鲁迅的“铁屋”里,在拘锁文天祥与曼德拉的牢笼里……可黑暗又是大熔炉,让真与假不辨、美与丑融杂、善与恶混淆,所以夜莺和臭鼠同行。

    而这黑暗恰恰又在一群人中降临。勒庞先生洞察了群体的低智性。当一群人变成一团人,个体容貌化为群体特征,分明的个性变成了模糊的共性,个体责任也在群体中消散时,人会陷入“无意识”状态,理智沉睡,潜藏着的原始性情浮露。一个人的善意在群体中不足以彰显,一个人的恶意在群体中也无伤大雅,人群为个人准备了一套面具,让他们罔控自我,熄灭了光明时不见得常有的责任的精神。人群中吐一口痰(若其它有需者同样漫不经心地吐痰的话),或许和猿猴在林里一边摇荡一边屎溺一般容易。黑暗中更是如此。

    黑暗中,人舒展了,自由了,放大了;群体中,人又迷乱了,昏厥了,隐小了。人无时无刻不在群体之中,却难逢一次唤醒心性的黑暗。

    现场中多数“身负重任”的人,心里想的哪是那横幅上的“绿色”、“责任”?若有人能读心,或许能读出他们头脑中与学业、工作、事务、家务、恋爱等等相关的事,或别的什么事,或没想什么事。

    人心不能凝聚,动作却很一致。一群人唏嘘着,借着各自手机电筒的光朝校门移去。

    项北像失了魂。他穿过人团,想往厕所把手上的胶洗去,途中正路过控制室。

    “怎么回事!烟?是谁xx在控制室抽烟!不要活啦!电路全烧断啦!xx!还不快灭火!毁啦——全xx被你们这些xx毁啦!”北先生在喷着红焰的控制室旁狂吼乱叫。

    项北失神地离开了。他钻进厕所,将还粘着香口胶的手搓洗干净,又洗脸。他怔怔地立了一会儿,听着暗处依然汩汩外泄的水流。如果曾有人认真地听过这水流声,他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后头有人催项北离开,因为他正要洗手了。

    项北又跑了回去。火灭了,只留下淡淡的烟和浓烈的臭。黑魆魆的操场上散乱着人影。项北拖着“绿色使者”的笨重服装逆着人流跌撞,在散乱的座椅间穿行。他不时踩到什么,低头,他看见椅子上有塑料袋、可乐瓶、碎纸巾,地上有牛奶盒、包装纸、断烟头……他左右张望,盼着找到北先生、找到“向北学生团”的其他人——可是他们在哪儿呢?错杂黑影中,远近喧声中,仿佛唯有项北一人。他孤立无援、左右顾盼、茫然失措。他的眼角渗出泪水。

    他没有再想什么,那冰玉般的善意、焰火般的热情、铁石般的使命感在他小小的躯体内跃动如初。他折下身,开始捡起垃圾。

    有路过的人拌到什么,惊异地看一眼鬼祟的佝偻的人影,然后撂下一句埋怨。

    人影很生气,噘嘴叫喊:“叔叔,您踩到垃圾了!阿姨,您伤着它们了!”

    好心人会停下来帮忙收拾些个。

    另一边,北先生站在黑幽幽的舞台上,气呼呼地大口抽烟。人生孤独无聊的时候、人生失意苦闷的时候哟,往往烟香才足以慰籍。北先生今天苦闷至极啦,他一连吞吐了五支烟。他左手牵着一个咿呀乱叫的小人,那是胡宝三岁的弟弟。小人不懂人情世故,只望着烟雾里的爸爸咿哟叫喊。

    抽完烟,北先生把烟头重重地摔在地上,皮鞋踏上去以湮灭火星。他抱起哭哭啼啼的小人走下舞台。胡宝也跟在后头,他还唧唧喳喳嚼着什么。

    此时夜色稠浓,没有星光,只浮着一层漫射的光。是不是有人说过,星星不出门,朝霞行千里?

    警察来了,驱散了余下的人。他们从南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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