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的春天，对我来说不再是往年的生机勃勃。是因为疫情，也是因为心情。许多出来找工作的农民工，最后耗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也没能找到一份工作。没有工作就相当于在这个社会上“没瓦遮头”，他们带着所有的希望从农村来到城市，又带着无尽的失望回到穷乡僻里。
我看到过凌晨睡公园里的，也看到过凌晨在冰冷街道上打扫卫生的，还有凌晨霸着街道上一角位置准备开档的…眼前的一幕幕，甚是凄凉。昨日妹妹在微信上跟我说了一件事，让我想起穷乡僻里的人情也不过如此…
村长家里有八个小孩，五个女儿，三个儿子。那年，村长二儿子先于大儿子往家里领了媳妇，而且还是未婚先孕。村长是1923年的，思想很封建，传宗接代观念特别强。盼着抱孙子的他，想立马就变出一间新房，好让二儿子赶紧结婚生子。
但是，那时候特别穷，村长家里的唯一一间瓦房，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积蓄，村长急得夜夜不能眠。三天后，邻村的一个男子到他家跟他密谋了好久，村长送男子出门时，连上灿如莲花，他终于又喜上眉梢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跟家里的五姑娘和三个儿子说，我们有钱盖新房了，二弟可以结婚了。饭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他眯着眼睛对五姑娘说——“五姑娘，铁真说要娶你，彩礼就是给我们家盖一间房子，让你二弟结婚用。”
老头说得很淡定，但是他五姑娘却急红了眼眶，她破口大骂，她说她不嫁，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一天两夜。第三天，她二弟领着媳妇，跪在她房门前，求她。村长心疼怀孕的准媳妇，想要拉她起来。没想到最毒妇人心，这个准媳妇说——“我五姐姐不答应，我们就长跪不起了。”
村长见状怕动了胎气，他跟他五姑娘吼道——“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什么嫁不嫁的，还轮不到你！而且你想想，你不嫁，那拿什么给你二弟娶媳妇，你不顾念你们的姐弟之情，你也要考虑考虑你二婶肚子里的大侄子啊！再说铁真是工头，人家年纪轻轻就做了工头，嫁过去能苦了你吗？房子你都不用愁的，你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婆家！你给我出来，如果跪掉了我大孙子，我死了算了！”
就是这样连哄带骂，五姑娘被“卖”给了铁真。只是村长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以为铁真是个有为青年，年纪轻轻就能做上工头，他以为他姑娘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他二儿子结婚之日，就是他五姑娘出嫁之日。
同时“娶进和嫁出”在当地是不吉利的，当然，村长化解了这个难题。因为当日还是他二儿子的新居乔迁之喜，所以当日迎来了村长沾沾自喜的双喜临门。
（二）
九个月之后，村长没有迎来他的大孙子，而是迎来了他的长孙女。一年后，村长迎来了他的外孙女，两年后，村长迎来了他的第二个外孙女。他五姑娘生了，但是连续两个都是女儿。在那个时代和环境，生女儿的都被认为是扫把星，五姑娘在婆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她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福气的人，村长也没想到自己亲手把女儿送上了绝路！
在五姑娘生了第二个女儿的时候，她还没坐完月子，她那所谓的丈夫铁真的态度就开始变了。他开始整日整日地喝酒，说是村里的人都笑他娶了个扫把星，笑他生不了儿子，不是个男人。
他回家把所有在外面受的气都撒在五姑娘身上，慢慢就开始打她，五姑娘实在受不了就往娘家跑。村长管了一次，还有第二第三次…自从他开始酗酒后，家里的经济来源就断了，他丢了工作。刚出月子，五姑娘就得出去帮人家打短工挣钱。
后来才知道，铁真的老娘，也是个泼辣的主，先前不发作，是想哄五姑娘生大胖孙子。老泼妇看五姑娘连生了两个女儿，成了她眼中的赔钱货之后，她对五姑娘的态度就一夜之间三百六十度转变了。她每天都骂五姑娘，刚出月子的她什么都得自己干，更可恶的是，五姑娘坐月子吃的是青菜白饭，连洗澡水都没有人给她烧。
五姑娘这样营养不良，也奶不了孩子，所以后来到了成年，五姑娘的姑娘身高才一米五。每次说到身高这个点上，五姑娘都会暗暗落泪。她觉得是她保护不了她女儿，是她亏欠了女儿。在那个没有生物课的时代，他们连染色体都不知道，就知道怪女人生不了儿子。女人生不了儿子，不但外人会怪这个女人不会生，连这个女人自己也会怪自己。
老泼妇不在把五姑娘看在眼里了，认为她儿子的堕落都是五姑娘这个扫把星害的。老泼妇把抱孙子的希望转移到二儿子言真身上，她二媳妇是个胖女人，村子里的妇人都说胖女人福气好，她也用生孩子证明了这一切。她连生了两个儿子后，老泼妇就把她宠上了天。她的这份福气，如果能均匀一点，给一半五姑娘该有多好啊。
胖女人坐月子的时候，五姑娘既要在外面打山工养家糊口，收工了还得给胖女人烧水洗澡，还得给她买猪肘子煲汤吃，大鱼大肉伺候着。五姑娘不肯，老泼妇就打她，连铁真也帮着打她。那一刻，五姑娘对这个婆家，彻底没有了感情！
后来五姑娘的大女儿和小女儿要上初中了，大女儿是个懂事的孩子，成绩很好。大女儿小升初考了班上第一名，一科99，一科100分，她应该以第一名的分数到镇上念书的。但是因为镇上很远，要住宿，二女儿还有一年就要小升初了，所以经济压力一下子就倍增。五姑娘求山场老板给铁真安排一个工作，山场老板看在五姑娘多年来的工作态度及其尽心尽力就同意了。
接下来就是要说服那个酒鬼了，五姑娘已经很多年不主动跟酒鬼说话了，过着守活寡的生活。她安排两个女儿去磨她的父亲，磨了几天之后，铁真答应了，跟五姑娘去山场干活。一开始，一切都挺顺利的。
每天早上五姑娘早早起来做好早餐叫铁真起来吃早餐，然后去山场上班，回来又马上给他做饭吃，给他烧水洗澡。就这样过了八九天后，铁真好吃懒做的本性又显现出来了。在一次争吵被打后，五姑娘对这个家，这个男人，彻底死了心。
那天，铁真躲在橘子树下抽烟，喝酒被山场老板发现后，他被炒鱿鱼了。其实在那之前，山场老板已经多次发现过铁真工作时间躲在树下睡懒觉了，只是碍于五姑娘的面子，没有训他，只是稍稍提醒。没想到铁真越来越过分，还把酒带到了山场。
当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五姑娘知道铁真被炒鱿鱼后，她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她对铁真大骂。五姑娘当时是着急啊，她想着两个女儿的寄宿费要泡汤了。没想到那个男人躲在山场喝了一下午的酒，醉醺醺的失了智。当时他们一人扛着一个锄头，五姑娘激怒了他，他拿着锄头，追着五姑娘的打。
最后，五姑娘的左肩，被他拿锄头砍开了。
五姑娘捂着血跑回娘家求助，这把五姑娘她娘吓晕了。五姑娘不敢回婆家，她怕吓到两个女儿。最致命的是，五姑娘婆家根本没有人会帮她。村长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请来了大夫，这才保下了五姑娘的肩膀。
第二天，五姑娘让村长把她两个女儿接到身边来，其实也就相隔一个村。五姑娘在娘家养伤，住了大概三个月左右。
幸亏那时候是暑假了，因为发生这种事，铁真不敢主动上门来了。五姑娘不能工作，也就没有钱给自己的女儿上初中了，她去求老师，能不能把名额保留一年，她存钱，明年就让女儿去报道。村长也觉得这一切痛苦都是自己逼婚引起的，所以他凑钱给五姑娘送孩子去上学。
令人很意外的是，五姑娘的两个女儿跪在她面前，跟五姑娘说——“妈，我们不想上学了，你带我们去打工吧，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五姑娘怔住了，离开，她无数次想过的离开，就这样被她两个女儿说了出来。她一直在等她的两个女儿上初中，她想着出去打工，有钱了带着女儿离开这个害了她一生的地方。但是她还是想两个女儿读书，所以她拒绝了，她让两个女儿一定要好好读完书。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五姑娘不知道，她的两个女儿早就明白了五姑娘的用心。要不是为了有户口让孩子安心读书，五姑娘早就逃离这个地方了。但是五姑娘也没有想到，她的两个女儿也早早就想逃离。五姑娘大女儿成绩好，但是小女儿成绩是倒数的，两姊妹很极端，但是在不想继续读书，想去外面打工这方面却做到了统一。
将近开学的那半个月，铁真每晚到五姑娘的窗前求她回去。一开始是悄悄的，晚上才来，后来就是白天来到村长家大吵大闹。铁真是个真的令人恶心的男人，他趁五姑娘的弟弟和村长不在家的时候，来威胁五姑娘。
在一天夜里，五姑娘的两个女儿再次求五姑娘带着她们离开这个有她们父亲的地方。逆来顺受了大半辈子的五姑娘，在那一刻做到了为母则强的果敢逃离。她让女儿们收拾几件衣服，装进一个手提包，然后悄悄给她那村长父亲留了一句话，带着女儿去赶最早的船，然后用借来给女儿上学的钱，买了三张车票，去投靠一个上学时的好朋友。
（三）
开始的时候，五姑娘迫于无奈挤到了老朋友的出租房，老朋友很同情她的遭遇，虽然有点不开心，但是还是没有赶她们走。五姑娘在她老朋友的介绍下，到了云吞店给别人包云吞，打工。
五姑娘的肩膀是受伤过的，每天下班回到出租房痛得生不如死，但是她一想到两个女儿，又不得不坚持下来了。过了两个月，五姑娘带着两个女人搬出了老朋友的出租屋，自己在外面租了一个小房子。虽然房子很小，但是娘仨能在一起抵过世上所有的美好。搬走的那一天，五姑娘偷偷在老朋友的枕头下塞了一个红包，还有一张纸条——“谢谢你收留了走投无路的我们三母女，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五姑娘想过把孩子送回去上学，但是孩子不想离开她，更是把那个有她们父亲的地方称作是“地狱”！五姑娘看着窗外的雨，她明白了，其实，她坚持不离婚，原是为了让孩子更好地成长，好好读书，但是她自己经历了十多年的地狱之苦，她的孩子也是。毕竟，她的孩子是看着自己母亲一次次逆来顺受啊！五姑娘默许了孩子留下来。
一开始，五姑娘一个月的薪水要养三个人，还得交房租，往往捉襟见肘。所幸五姑娘能吃苦，孩子也董事，从不要求五姑娘什么物质上的东西。五姑娘白天上班，她的大女儿就在家教小女儿功课，晚上五姑娘回来检查，然后再给孩子布置下一天的学习任务。
在一个个累得直不起腰的苦日子背后，在一个个下雨天痛得想砍掉肩膀的受难日背后，娘仨在一起相互鼓励和陪伴。三年后，五姑娘工作的云吞店要倒闭了，五姑娘面临失业重创。她一夜之间白了头，第二天起来，她向朋友借了点钱，她打算把铺面顶下来自己做。她不请工人，什么都自己干。
有了三年的工作经验，以及大权在握，五姑娘敢于做以前没有做过却认为可行的事。在她的改革下，店铺虽然不赚钱，但是也没有亏钱。三个月后，五姑娘云吞店开始盈利了，月结那一晚，她们娘仨没睡着，关上店门，炒几个小菜，在里面喝了点小酒。那是她五姑娘被卖给酒鬼后最开心的一天。
也许是上天眷顾，五姑娘两个女儿也懂事，帮着五姑娘忙里忙外，她们的生活慢慢好起来了。而那个酒鬼，自从五姑娘带着孩子走后，便整日在村子里蹭吃蹭喝度日，在小卖部赊账，混成了当地人见人憎的“瘟神”！
去年我回老家，听村子里的人说，酒鬼脖子上长了大肉瘤，快要死了。他托了好几层关系，不知道从哪里打探到五姑娘和孩子的消息，他生病的事就传到了五姑娘和他两个女儿那里了。
当天晚上，五姑娘和两个女儿坐在一起，面对面做了一个决定——给他钱，让酒鬼治病。但是恶有恶报，当酒鬼拿着五姑娘给的钱去到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跟他说——“癌症，晚期，活不过三个月了。”
当时，五姑娘大女儿已经成家了，五姑娘大女儿也是一米五，可是找了个一米八的大个，我曾亲眼看到他们手挽手走在我面前。最美身高差？最萌身高差？五姑娘大女儿，我管她叫大姐姐，大姐姐挽着大姐夫的手，就好像女儿挽着父亲的手。大姐夫好像能单手扛起大姐姐，而他也的确为大姐姐撑起了一片天。大姐夫家里不封建，她知道大姐姐母女三人一路走来不容易，所以他舍不得拆散三母女，就给五姑娘当了上门女婿。
大姐姐跟着大姐夫在外面做服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有了可爱的一儿一女，大姐姐总是对她的孩子说——“多吃点才好，以后要像你们爸爸一样高，千万不能像妈妈。”二姐姐接手了五姑娘的云吞店，二姐姐学习成绩不好，但是在经营店铺上倒是一套一套的。五姑娘终于可以歇歇了，享受天伦之乐。
今年春天，我自己在外面找工作，这是我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清明节没有去扫墓。以前去扫墓，总能看到那个酒鬼蹭酒喝，在我太公的墓地上大骂。往年扫墓，细雨总是淅淅沥沥，而酒鬼的说话声也总是惹人讨厌。
那天，我妹妹发微信跟我说——“那个酒鬼死了，是五姑娘回来办的丧事。”
（原创 陈晓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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