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在贵州,我们村的名字叫,天堂。
天堂的天,天堂的堂。从小我与朋友说起家乡的名字,她们无一例外都哈哈大笑,认为我在开玩笑。
有时我会解释,有时我沉默。
沉默的时候,我大多都是在出神,我的灵魂透过城市的水泥钢精,回到连绵起伏,幽冥深绿的大山里。
那里的某处地名,确实是叫天堂。人间的天堂,像个伪劣产品一样,模仿着善良。
那里的人,大多穷,很穷。至于怎样的穷法,我说不清楚。我只是清楚的记得,我原本还有一个姐姐的。为什么是原本,因为后来她病死了。
她病死那年,我八岁。
她的病原不至于会死,但因为之前我爸也是生病,家里能卖的,能换钱的都没有了。本就靠我妈种地,给别人干零活,勉强活。
根本没有钱送她去大医院治病,村里的赤脚医生给的药有时是中药,有时是几颗西药,最后一次,虽然给我姐屁股上打了一针。
却依然没有任何效果。
我姐奄奄一息的时候,赤脚医生便不肯再为她治了。他让我妈去庙里求菩萨保佑,也许,比吃药打针有效。
我姐的身子滚烫,嘴唇干裂,泌出鲜红的血,再结出厚厚的痂。脸上因为高烧,通红,滚烫。
她呼吸的时候胸口微微的颤动,刚发育起的一点胸脯,因为生病已经干瘪下去了。
她费力的睁眼,双眼浑浊布满白色的阴翳,也有血红的红丝。
没过多久,我姐便走了。
去了天堂。
不是贵州大山里那个穷山沟里的天堂。是西方极乐的天堂。
听说,那里的幸福,像草一样疯长。
她病死后,我妈披头散发,抱着她没了热气的身体,摊坐堂屋门口,整个头埋在我姐小小的身体上,撕心裂肺的哭喊。
刚开始她是喊我姐的名字,哭喊着对不起我姐。后来,渐渐就变成了骂,骂我更早病死的爹,骂我家几个叔婶,骂天,骂地。
到最后,她便只骂自己没用,怪自己对不起我死去的爹,死去的姐。她朝着我家昏暗的土房子顶嘶哑,我蹲在墙角捂着耳朵哭泣。
我姐年纪太小,在我家乡,连立坟堆的资格都没有。但我妈还是在我爸坟的旁边,给她捧起一个土堆。
我妈把我姐埋好不久后,她好像不再难过了。她不哭了,还带着我上街花了家里最后那丁点钱,买了新衣裳,割了肉。
那天,我妈给我换了新的花衣裳。她还煮了一锅鱼。我最喜欢吃鱼,虽然,我并不知道,我妈从哪里来的鱼。
鱼汤四溢时,屋子里有幸福的味道。
我妈把鱼呈在桌上,摆好碗筷。深深的看我几眼,她的眼睛通红,有泪花闪烁。我饿急了,眼巴巴看着桌子上的鱼,口水咽了又咽,舔着嘴唇,蠢蠢欲动。
我妈笑了,眼泪都笑出来了。她夹了鱼肉到我碗里,喊我吃鱼。
我才吃一口,她便出去了。她说她去外面掐根葱,配鱼。
我点点头,她走得又急又忙,跌跌撞撞。单薄的身形落在乡村的羊肠道上,今,无夕阳。漫天的山雾笼罩着整个天堂。
那天,我一直等我妈掐葱回来。等到山风落坡,等到星子挂满夜空,等到萤火虫飞进我家的篱笆院墙。
我面前的鱼已经冷透了,糊成一团。由香变腥,变臭。母亲才回来。
她回来时,许多人都来了我家。她们用一张席子裹着我母亲,抬到堂屋停放。
她们可怜的看着我,又看着我母亲,不住的叹气。
她们看见我面前未动的米饭和鱼,叹了口气,把鱼端去灶上,热好。
忽然有人惊呼喊:“这鱼是河豚!”
那人冲上前,急速倒掉我的米饭和鱼。
后来我才知道,那鱼,剧毒。
我妈,她可能是不忍心看我活生生的死。她拿着农药,去到我爸坟前,我姐坟前,喝空了那瓶农药。
她对生活的绝望,对死亡的勇敢,都由那瓶空了的农药瓶证明。
而我,也仅仅是因为,不想一个人独吃鱼。我想等她,等她回来,一家人一起吃。
这是我爸活着的时候教的。以前,她们都还活着的时候,我妈在昏暗土灶上炒菜,锅盖勺子叮叮当当的响,菜饭的香味弥漫整个世界。每次菜一上桌,我和我姐就会伸出小黑手,偷偷拈进嘴里。
我爸一筷子打在我和我姐头上,瞪着我俩说:“没个规矩。”
“等你妈来了才准吃。”
可他不知道,后来,我永远没有等到我妈回来。
我妈死后,叔婶帮我把我妈葬在我父亲和姐姐旁边。黄土一捧,蕃纸高扬,她便也随着父亲和姐姐去了极乐的天堂。
不是贵州连绵不绝的大山沟里的天堂,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天堂。
听说,那里的幸福像草一样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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