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化炉出来,我仍然感觉火在我面前燃烧,炽烈,又冷酷无情。大火将父亲吞没了,没有血色的脸在火中出现暂短的潮红,继而头发眉毛衣服全部燃烧掉,肉体在火中滋啦滋啦响,骨骼也在变化,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儿。接着,躯体在缩小,在剧烈地爆响。焦糊味儿愈加浓烈,躯体上的肉,已转化为助燃的燃料,加剧了骨骼的粉碎。火燃尽了,一具躯体也最终在这里化为了灰烬。我黯然神伤,凝视那一捧血肉之躯,就像凝视我的未来。
哀伤和悲痛,犹如在伤口上撒盐。在火燃尽的时候,在躯体化为灰烬后,我走出了殡仪馆。我感到昏昏沉沉,有些恶心,我在水泥地面蹲了一会儿,手抚住胸口。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呕吐出来。我站起来,头依然昏昏沉沉,在昏沉中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委屈,真想在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我看了看手里的骨灰盒,上面有父亲的名字。我鄙夷地看了一眼,他的名字那么刺眼。来火化的时候,我没拿他放大的黑白照片,是我弟弟拿的,他两只手把照片捧在胸前,一直这么捧着,中途没换姿势。两个妹妹在车里哭,我想说几句不让她俩哭的话,比如人都死了,哭有个屁用?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殡仪车在火葬场大院停下,前面还有来的比我们早的,已经排起了长队。我们的车排在最后,好在,还没排到大院外面。最忙的时候,殡仪车排到大门外,还要拐一个弯。
昨天,我在整理父亲的衣物时,听见二妹对我大妹说,咱是不是得给爸买个骨灰盒。我大妹说,好像火葬场里就有,连火葬带骨灰盒都有了。二妹说,可能吗?接着又问我弟,火葬场里卖骨灰盒吗?我弟说,大概有吧,明天去就知道了。二妹说,还是去花圈店里买吧,明天去了要是没有,不就晚了?我听了没吱声,心里说,啥也不懂,花圈店里有卖骨灰盒的吗?我知道,整个县城都没有卖骨灰盒的,唯独火葬场里有。她闲着没事,指使我弟去买骨灰盒,上哪儿去买?我弟说,好吧,我出去看看。我弟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哪也没有卖的。
排队的时候,幸亏司机师傅提醒,要去办理火化手续,买骨灰盒。在那个办理手续的办公室,靠墙的一面摆了一个簇新的柜子,里面分四五格,每一格盛了不同规格不同材质的骨灰盒,有硬木的,大理石的,玉石的,材质不同,价格也不同。最便宜的几百块钱,最贵的上万。开单据的小姑娘说,看看骨灰盒,要个什么样的?我问我弟,要个什么样的骨灰盒?我弟看好了那个大理石的,说,就要这个大理石的。我二妹看了看标签上的价格,不屑一顾地哼了哼鼻子,说这个不行,要那个玉石的。我弟说,那个太贵了,用得着买那么贵的吗?我二妹说,就是要考验一下,对咱爸是真孝还是假孝。我听了觉得这话不对味,考验谁啊,用你考验吗?我咬了咬牙,说好,就买那个最贵的。我大妹说,还是买那个大理石的吧。我二妹说,姐你闭嘴,又不是掏不起钱。说啥哩,我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对大妹说,看看能不能凑齐了。我二妹见每个人都从衣兜里掏钱,她不但不掏,还一扭身走了。五炷香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她这个小姑会一扭身走掉。
火化炉分贵宾炉和普通炉,在选择用贵宾炉还是用普通炉时,我二妹说,贵宾炉。当时我还在心里说,用普通炉吧,还不是一样吗?我觉得我二妹说话有点那个,她坚持用贵宾炉烧,说咱爸革命一辈子了,死了连个贵宾炉都不能用吗?我说,不是不能用,是没有那个必要。可是到掏钱的时候,我二妹又拿出那一套,连一分钱都没掏。
怎么会这样,在火葬场里,处处一副盛气凌人的口气。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我父亲的存款,就在我二妹手里。她为什么不拿出来用呢,非要几个姊妹平摊。我看见她那个样子,就产生出一丝不快。怪不得她对她姐说,考验考验再说。考验个屁,好像你他妈当家似的。我一脸的不快,走出了办公室。我在火葬场大院里抽烟,突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正朝我走来。她是谁,怎么这么面熟?我在极力回忆,隐隐她也认出我来。她叫出来我的名字。我一下想起她来,我叫了一声:付桂华。她笑了,本来,跟付桂华见面,我会情不自禁地大笑的,但我不可能大笑。因为,父亲刚刚化为灰烬。
在没遇见付桂华之前,我经常会诅咒岁月。我认为岁月就是个妖精,想让谁变老,谁就会变老。可是,当我看见付桂华时,她居然没有变老。看来,妖精也拿她没办法。她一件红色毛呢大衣,从周围肃穆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好似坟场上长出的罂粟花。她目不转睛盯着我,我一阵颤栗。在这里看见她,让我想起蒲松龄笔下的女鬼。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还有她身上的红色毛呢大衣。我心里产生诸多疑惑:“付桂华,听人说,你不是去国外了吗?”她盯着我问:“你听谁说的?”我当着她的面,不好意思说她不在人世间了,只能这样说。
若干年前,我听一个高中同学说,付桂华死了,问我知不知道。我吓了一跳,我问他:“付桂华死了,她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啊。”那个同学说:“她是被人杀死的。”我直接就跳了起来:“不可能,付桂华不可能被人杀死。”他说:“你不相信?”我说:“我当然不会相信了。”我问他是听谁说的,他说:“你打听这没用,反正付桂华是死了。”
我的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付桂华。我满脸的疑惑,不打算跟她说很多话,只想打个招呼。心情不好,没有办法。身后,是火葬场高大的火化炉。我不可能对她产生想法。我把头扭到一边,盯着火葬场巨大的烟囱。一股烟涌出,飘向灰蒙蒙的天空,几秒后,和天空融为一体。一阵被灼疼的感觉。我张开嘴,轻轻呻吟了一声。
多年前,我和付桂华是前后位,她胸前已经发育好的乳房总让我想入非非,这影响了我的学习,并为此而第一次。我曾经在睡梦中喊她的名字,的时候是抱着一个枕头的。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曾经为她,我谁也没告诉,连最好的朋友也没告诉,我把这事封存起来,封存在我的记忆里。
我打破了僵局说:“付桂华,你怎么会上这儿?”
她居然说:“走路累了,在这休息一会儿。”
妈的,走路累了,谁他妈的上这儿休息?我尖叫了一声,我不知道她是人是鬼。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上这儿休息?
我的眼睛望向烟囱上方。那儿有一缕青烟,我一脸的狐疑:“你说话还是那么口是心非。”有点儿莫名其妙。她叹了口气,换作轻松的语调:“这里可不是休息的地方,你要去哪儿,我送你。”此地距离南面的青城镇五公里,距离西北方向的县城三公里,确实不适合一个人独自行走。她知道我家在县城,她家我也知道,在青城镇。一个巨大的上坡把通往县城的路竖立成了山峰。我再看一眼爸爸,烟更浓密了,应该已烧到了内脏,那个老烟鬼,肺里储存的劣质烟足以建一座化工厂,够他烧的。
我们是在火葬场门口遇见的。不太适合聊天,我们移到十米外的墙边,不由自主开始填补十几年的空白,分别想到了最后一次见面——十三年前高考后的那个下午,所有的同学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娇娜站在校门口不知去向。娇娜穿一件红色连衣裙,瘦弱陡峭的身体映照在夕阳下。我提议去网吧。她说不会上网,想回家。她要在这里等爸爸,爸爸说好要来接她的。我陪她等到天黑,她爸爸没有来,末班车也没有了,她家离县城八公里,除了坐班车没法回去。我窃喜,让她坐到我的自行车上,带她到县城南边的汶河桥北头,请她吃肉火烧。现在,这个初冬的下午,红色毛呢大衣里的娇娜让我再次闻到了肉火烧的味道。烟囱里的爸爸也是肉火烧吧,他的肉正在以火的速度逃离人间。
我们终于适应了多年不见的尴尬,开始正常聊天。几天来,我第一次感到了心情愉悦,在火葬场门口,有个老同学陪我聊天,总比盯着那根巨大的烟囱发呆强。简单的问候之后,娇娜问我现在过得怎么样——在远方,五年没回来了,这次有事才回来。“什么事能把一个五年都不回家的人拽回来呢?”我没有回答,想起爸爸,那个烟鬼、酒鬼,他的样子已经模糊,只剩下还在苟延残喘的烟雾。虎头崖依旧高耸,所有荒凉的杂草和灰蒙蒙的矮松树聚在我们周围。
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像一面镜子——火葬场的烟囱冒着明亮的火焰,照亮了半边天,烧一个什么样的人需要如此明亮的大火?娇娜伏在我后背上,正在冲下一段长长的下坡,坡太陡了,风把我们包裹住,车轮失去控制,成了一匹野马。我捏紧车闸,车闸失灵了。娇娜问我怎么了,她的胸脯正贴紧我的后背。我哆嗦着说:“我们飞起来了。”
前方的火光照出一段光明的前途,肉火烧亲吻着我们的胃。她说今晚必须回家,爸爸妈妈弟弟正在家里等她,再见了县城,高中。也要和我再见吗?是的她说,我们以后就不能做同桌了。她说:“爸爸说好要来接我,但是没来,我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说完哭了起来,眼泪扑簌扑簌滴在我后背上。说这些话是在抵达大坡之前,后来我们飞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狰狞的烟囱,璀璨夺目,光芒万丈,像要吃掉夜空。如我所料,车轮在接触了一块小石头后冲向空中,以不规则的姿势摔在路中央。而我们则降落在自行车前方两米远的沥青地面上。我滚了三圈,娇娜滚了四圈。一股巨大的疼痛肆虐我全身,娇娜也是。几分钟时间,我们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后来我艰难爬起来,去拉她的胳膊,她一动不动。摇晃她的肩膀,拨开散乱的头发,借着璀璨的烟囱之光查看她的脸。她的嘴唇动了,继而是低低的呻吟。
十分钟后,我们并排站在路边,互相查看对方的伤情。她的裙子撕成了三段,好在还连在一起,遮住了身体的重要部位。膝盖流血,手掌伤得最严重。我的牛仔裤破了两个大洞,膝盖流血,一只胳膊肘也破了,别的地方还有几处伤口。
天色还不太晚,路上却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自行车已经摔烂了,没法再骑。娇娜扶着我的肩膀,继而揽住我的胳膊。少女的气息窜进我的鼻孔,我忍不住动了一下胳膊,胳膊上洇出的血染在她胸前红色的衣服上。
难以描述,或者记忆出现疏忽。身体的疼痛催生出新的疼痛,忍不住把整个身体面对娇娜,并用双臂紧紧抱住了她。她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两个人的胸脯挤成了一个胸脯。我们面对面,嘴唇靠得很近,我能听到她大口的喘息声。当我把嘴巴移到左边,她便努力把嘴巴移到右边,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盯着我。
我说:“付桂华,付桂华。”
她说:“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我再次迎着她的眼睛,她不动了,盯着我身后发呆。我趁势把一只手从她残破的前襟伸进去,没有任何障碍地握住了她的胸。像是地震,我的身体在发颤。她没有抗拒,依旧一动不动。我再次把目光对准她的眼睛,她还在盯着我身后。我扭头看身后,烟囱巨大的光环俘虏着我们的视线。近旁的一切草木、石子皆看得清清楚楚,就连远处的虎头崖也能分辨出大体轮廓。她说:“你看,烟囱顶上有两个人。”我没看见有人,只有不断飞升的火光混合着缭绕的烟气。她说:“真的,一个大人,一个孩子,他们在看着我。”我说:“你别吓我。”手从她的前襟滑落出来。
火光中,她挣扎着窜下公路,穿越一丛杂草,踏上三道河的沙滩。十秒后,我紧跟了过去。沙滩松软,几个填埋了一半的坑在我们脚旁静默,仿佛许多年前杀人用的烧锅,也有可能是口渴的人挖的自然纯净器,我曾无数次用这种方法在河边取水。经过最后一个大坑时,她尖叫一声摔倒在坑里,被紧跟上的我摁住了。
十三年前,我们在火葬场门口分手;十三年后,又在火葬场门口重逢。好像我们那次分手后什么也没干,只是为了这次见面。娇娜陷入沉思,风有点儿紧,脸颊被吹得绯红。
她问我结婚了没有。我说结了你呢?她点头,又摇头:“结了,又离了,多了一个孩子。”我还是一个人,可能结了,也可能没结。那天晚上,她也是这样脸颊绯红,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一头雾水,要去远方是肯定的,别的没打算。她不再谈未来,而是缩了缩身子,说自己害怕。我也害怕。“我们回去吧,”她说,指的是学校。我说好。她却说:“不,学校没有了,你送我回家。”说完坐到了我的自行车后座上。
烟的气势终于小了,爸爸残剩的骨骼正在接受新生。两天前,我从远方归来,他正躺在医院里张大嘴巴呻吟。除了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或者有亲人,但他们把这个将死之人抛弃了。他的一个前同事跟我交代了几句就走了,之后再未出现。他们曾一起在酒厂和酒糟战斗,后来都成了酒鬼,上班就偷酒喝,下班后醉着回家打老婆。病房里只剩下爸爸和我,一个在呻吟,一个在面对窗外的一棵无花果抽烟。五年前,病床上的这个男人喝醉了酒,失手杀死了我妈妈。没有人去告他,妈妈以自杀的名义下葬,也是在这个火葬场被烧掉。忍气吞声一辈子的妈妈,烧得慢条斯理。也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烧妈妈的等待过程中站在大门口抽烟。妈妈变成烟飞上了天,五年后,爸爸也飞上了天。
我远离家乡的这些年,妈妈经常打电话给我,哭着说爸爸又打她了,她要来找我。我要她赶紧来,第二天就走。第二天她没有走,再次被爸爸打一顿。爸爸打死她的那天晚上,她跟我聊了很久,说二十多年前,她正躺在床上睡觉,一个醉鬼窜进她的房间,强奸了她。醉鬼是她的同学,两个人关系很好,本来她会喜欢上他,却被他强奸了。后来她怀孕了,只能和这个醉鬼结婚。她的不幸从此开始,并催生了我的不幸。妈妈语气低沉,哽咽使她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力气。最后,她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儿子快来救我!”然后,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吼声,继而断了。我回拨过去,无人接听。第二天我赶回家,爸爸已经把她打死了。
昨天,爸爸停止了呻吟,他的肺早已洞穿,癌细胞侵略了整个身体。他忍住疼痛,抓住我的手,嘴张得很大,试图说点儿什么。最后,他只隐约说出了两个字:“阿——端——”是妈妈的名字。之后,他瞪大了双眼,死死盯住我,停止了呼吸。这个杀人犯,终于亲自死在了我手里。也许一切并不真实,那个紧张刺激的夏夜,我以一种卑劣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处男之身。当我从衣衫不整的娇娜身上下来,她依旧一动不动,目视天空,两行泪水滑落在沙滩上。我攥住她的手,再次靠近她,揽住她的肩膀,用笨拙的技巧亲吻她的嘴唇。她说:“那两个人一直在看我,你听,他们在说话。”
我竖起耳朵,除了虫鸣和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此时,火葬场的烟囱开始恢复宁静,火光迅速消失,连烟也看不见了。一瞬间,世界从光明踏入黑暗。我摸索着她的脸颊,依旧是不断涌出的泪水。我感到愧疚,心情坏到极点。娇娜说:“吴越,你会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我的眼泪也涌了出来,双手忍不住再次抱紧她,说:“娇娜,娇娜。”
她不再说话。黑暗的三道河,流水在我们脚旁静默。按照记忆的线索,十几米外就是三道河大桥,因为桥的阻力,此处的河水形成了一个两米多深的水潭。我走到水潭边,俯下身洗手。身后的娇娜一动不动,火葬场一动不动。十三年的记忆一动不动地静止在我身旁。
现实的烟囱也静止了,烟气稀释于整个天空。我对娇娜说:“你等我一下。”然后转身大踏步走进火葬场。工人老头打开炉子,一堆灰茬冒着烟散乱在我面前。我没有动。老头看我一眼,我摆摆手。他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骨灰盒,终于说话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不耐烦道:“没了。”两分钟后,他把装满骨灰的盒子递给我。
走出焚尸炉所在的房间,老头叫住我,问我是不是这个人的儿子。我拍拍手里的盒子,说:“大爷你放心,不会烧错的,这个盒子里的人就是我爸爸。”然后向大门口走去。
娇娜还站在原地。没等她问,我再次拍拍手里的盒子,说:“这是我爸爸。”
她惊道:“你爸爸也死了?”
我说:“嗯,刚烧完,就在这个盒子里。”
她说:“你怎么不哭?”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哭?”
她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绝情。”
我没有继续解释,盒子有点儿轻,多余的重量都跑到天上去了。此刻,面前的娇娜再次陷入十三年前那个光明的夜晚,她抬头看一眼那根巨大的凸起,然后叹一口气,喃喃道:“这么多年,一切都过去了。”
我说:“你还送我吗?要是不送,我自己走。”
她说:“好吧,我们走。”
我们穿过公路,距离虎头崖近了四米,走到那辆红色大众旁边。虎头崖探出头来,以满山崖的岩壁和柏树向我们打招呼。
我把骨灰盒放到后座上,让它和一只毛绒玩具熊躺在一起,然后打开前门,坐进去。娇娜发动了车子,她说:“我怎么感觉十三年前那根大烟囱钻到车里来了?”
我说:“它在哪里?”
她把头向后转了一下,我爸爸正搂着那只玩具熊注视我们。
按照惯例,此地到县城只需十分钟就够了。十分钟后,我们顺利抵达汶河桥,往东不远就是我家,一个破败的城中村,所有的墙上都写着大大的“拆”字。爸爸曾想当钉子户,肺癌阻断了他的财路。他一死就有人找到我,要我签字。我愉快地签了字,这个埋藏了我前半生所有记忆的老房子就要结束生命了。
过了汶河桥,向东行了十米,娇娜停下车。十三年前,这里有一个卖肉火烧的摊位,现在是柏油路面,河里的杂草和淤泥还是当年的杂草和淤泥的后代。她目视汶河,或者什么也不看,问我:“你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我明知故问:“哪天晚上?”
她说:“那天晚上,火葬场的烟囱是那么明亮,有点儿不合常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说:“那种明亮让人永生难忘。”
她说:“是我爸爸在为我照明。”
我说:“什么意思?”
她说:“那天火葬场的火炉里正在烧我的爸爸,还有弟弟,他们在我们高考前一天出车祸死了。家里人怕影响我高考,没有通知我。”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爸爸和弟弟怕你受欺负,在空中看着你。”
她说:“你说呢?”
终于,十三年后的这个下午,我守着爸爸的骨灰,对娇娜说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说话的间隙,一群挖掘机从我们旁边开过去,轰隆隆震得地面不断颤抖。领头的一台挖掘机开进了我的村庄,更多的人簇拥着挖掘机,用了十分钟时间把村庄包围。我说:“你看,开始拆迁了。”娇娜扭头看了一眼,她对拆迁并不感兴趣,说:“看到你,我就想起爸爸和弟弟。”我说:“对不起,我不该今天出现在火葬场。”爸爸死的太不是时候了。我想起家里布置的灵堂,也不算什么灵堂,只有一副爸爸的黑白照片,和早年妈妈的照片放在一起。
娇娜发动车子,载着我和爸爸朝前开去。越过一辆辆挖掘机,艰难开进村里。我说:“你爸爸和弟弟还好吗?”她说:“挺好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了。”前方的路已被阻断,车子停下了,我问她:“十三年前你是怎么回去的?”
她说:“你在水边洗手的时候,我看见两个人走到沙滩上,大人抱住你的肩膀,把你提起来,小孩抓住你挣扎的双腿,两个人向水里走了几步,把你扔了进去,然后他们就消失了。你知道那是谁吗?那就是我爸爸和弟弟。你在水里没有任何挣扎,我根本听不到你的声音。后来我自己走上公路,到镇上的时候刚好天亮,顺着唢呐声走回我家院子,葬礼刚刚开始。”
我暗笑一声,娇娜肯定记错了,那天晚上没有人把我扔进水里,我洗完手,回到沙滩上,慢慢靠近她。她却像疯了一样蹦起来,指着我身后说:“你们快过来,抓住他,抓住他。”我朝身后看,根本没有人。当我再次靠近她的时候,她拔腿朝我身侧跑去,扑通一声栽进水潭里。我听到河水不断碰撞的声音,还有娇娜呜哩哇啦的呻吟声,仿佛一种从未听过的音乐起伏在我的生命中。十分钟后,河水静止了,音乐再未响起。我说:“娇娜,第二年我去看过你,你可能不知道。”
她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看过我?”
我说:“我给你买了一条裙子,我记得你最喜欢红色,那是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和你那天晚上穿的裙子一模一样。我省下了两个月的饭钱,买了一条最贵的裙子,悄悄送给你,你穿上一定很漂亮。”确实,此时红色毛呢大衣衬托下的娇娜,完全符合我这些年的设想,完美无缺,美丽动人。
娇娜说:“你到家了吧。”
我说:“是的,你看,挖掘机正在拆的就是我家。”轿车向西五米外,一台挖掘机正在用长长的臂膀敲打一栋平房的侧墙,平房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化为废墟。
娇娜说:“那我走了。”
我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她说:“不用谢,当年你送我回家,现在我送你回家,我们两清了。”
我说:“以后还会见到你吗?”
她说:“当然,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她朝我嫣然一笑,我也笑了。然后,我推门下车。平房东面的侧墙出现了一个洞,继而坍塌了一半。那是爸爸妈妈的卧室,我就出生在里面,一个早已死掉的接生婆带我来到人间。娇娜发动了车子,缓慢向后倒去。爸爸妈妈的遗像还在客厅的八仙桌上。妈妈,那个瘦弱的女人,很不情愿地和打死她的男人并排站在一起。我拔腿朝屋里冲去,想救出妈妈。跑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退回原地。娇娜的车子已经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爸爸的骨灰盒。他正和一只毛绒玩具熊躺在一起,跟随娇娜,去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没时间想了,房子正在倒塌。我再次向前冲去,很幸运,在房子倒塌前的最后一刻,我冲进屋里,抱住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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