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国回来,我就想写旅美见闻,可至今没有动笔;去了趟西峡,我也想讲在乡村听到的故事,却又觉得无从说起;前天,我回老家,去看望年迈的母亲,返城之后依然是欲言又止——看来,我大概是已不会说话、也不会写作了。
时代在变,山乡也在变。从前挖煤、挖铝留下来的矿坑矿洞还沒有愈合,如今挖石子的家伙们气魄更大,他们干脆直接把整个山体开肠破肚、大卸八块,溢满了“战天斗地改造自然”的豪情,实在是痛快淋漓——对了,这几年到处在盖楼和修路,都离不了这玩儿。
每当我登上山顶,看着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故家,心中便是无尽的悲凉和愤懑……可是,我不知道该去怨谁或向谁去述说?久而久之,总算找到平复自己内心的良药——我悄悄告诉自己,这里已不是我的家乡,而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地方。并且,忽然发现这个圆形的球体是个陌生的所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和身在何处?想到前些日子朋友告诉我,她近来常想到死亡并感到恐惧,我的嘴角不由掠过一丝邪笑:哈哈,想啥呢?至于吗?
说实在的,千年圣君视察“北大仓”之后,我也不由得对自家粮食安全问题重视起来。今上说的对——自己的饭碗一定要端在自己手里。我悄悄问母亲,家里还有多少余粮?她说够咱们仨吃个三五年的——我知道她说的三人之中,除我之外还有她的儿媳,而她的孙子近几年可以吃美国喝美国的,可算是爱国之举。
母亲从风霜雪雨中过来,她三岁便跟着家人到山西逃荒要饭,经历过蒋家王朝的兵荒马乱,好不容易盼来“东方升起红太阳”,又遭遇“三年困难时期”,忍饥挨饿,不得不去吃观音土和榆树皮……母亲说,那是1960年代,她把自己的衣物和家里的床单让父亲拿上,步行几百里到驻马店的平舆县去换些粮食,结果没换到,只是换了些红薯叶子回来煮了吃——还说那时妇女们为了不让自家嗷嗷待哺的孩子们饿死,就把玉米穗子塞进袖口和裤裆往家里带,颇为不易,这也许是我听说过的最高尚的贼人了。
老朋友都知道,我父亲出道很早,14岁就跟着我党混饭吃,那时候“三座大山”还在中国人民头上压着,这样说来全国解放还有我们家的一份“熬劳”——咱老家的土话:“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熬劳。”新中国成立的前几十年,“红太阳”主导下的各种运动不断,父亲也在我们村的政坛几起几落,1960年时他刚好在台下。听母亲说,父亲曾把结婚时腰里束的新皮带解下,拿着它向管仓库的某保庆行贿,结果换来了13斤麦子。现在想来,父亲这种牺牲个人利益为全家造福的精神真是令人感动,也算无愧于我党对他多年的培养。至于拉拢腐蚀革命干部的行径,就别追究了吧?毕竟时过境迁,乃父已作古多年。
关于今年的收成,听母亲说玉米和豆子都不行,只有几十斤的产量,倒是花生和红薯都还不错——那天下午我跟着母亲去榨油,一共榨了47斤花生油,可真不少,要知道我们这种小户人家想把几十斤油吃完并非易事;说到红薯,虽然现在有的城里人把它当成稀罕物,我小时候可是没少吃这东西,深知吃多了并不好受。因此,听说现在有人提议全国都改种红薯,让老百姓吃着红薯跟美国人的贸易战“奉陪到底”。这可真是个馊主意,红薯这东西虽然高产,但吃多了人会变得窝囊。至少,我这么认为呵。
记得我小的时候,生产队里有个老油房,就是牲口拉着磨盘那种,如今已弄不清具体的工艺流程,只记得卖油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情形,堪称古风犹存。那时生产队里的忆苦思甜和斗争地主大会往往就在油坊院里召开——院子中央烧上柴火,熬上一大锅红薯叶子汤,无论大人小孩儿,每人盛上一碗,而后纷纷痛说革命家史,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有干部开始厉声责问:“阶级敌人想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答应不答应?”便有广大社员群情激愤齐声答道:“不答应!”恰逢其时,我父亲在大队革委会再次当政,家里条件便相对好些,我吃完红薯叶子回到家里,母亲会再给做碗捞面条补偿一下,本人后来发育良好身体强健,玄机便在于此。
这几年,我的朋友当中有些文艺女青年,不知怎的就成了红薯叶子的爱好者。每到红薯季节,便要我从老家掐些红薯叶子回来尝鲜,孰不知曾无数次勾起我苦难的记忆,不由人想到“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因此,当听说有人提倡多种红薯做为百姓的口粮时,我是有几分不悦的。然而客观地说,比起“观音土”、“榆树皮”或“吃草”来,红薯还是要好很多,毕竟它还算是庄稼,是给人吃的。
嗐,不知不觉中,已是夜色深沉。怎么样?吾国吾民,你们都睡了吗?我也要睡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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