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立夏,我顺应节气就读了一些写夏天的应景的古代诗句。宋代蔡确的《夏日登车盖亭》这首深深打动了我: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无独有偶,南宋的姜夔携美归去写了《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句,但同一件事传世的却是十绝句之外的“小红低唱我吹箫”。北宋的蔡确从宰相位子上贬出的路上写了《夏日登车盖亭》十绝句,传世的却是上述的十绝句其二。正是上面这首其二,给蔡持正带来了堪比之前苏东坡“乌台诗案”的祸事。以前就与蔡有积怨的知汉阳军吴处厚得了十绝句抄本便抓住机会,上奏朝廷说:“内五篇皆涉讥讪,而二篇尤甚,上及君亲,非所宜言,实大不恭”。吴处厚认为第二首的“睡起莞然成独笑”不怀好意,理由是“况今朝政清明,上下和乐,即不知蔡确独笑为何事”【注1】。蔡确因此案被流放岭南,最后病死在那里。
一般而言,我们印象中宋朝是历史上经济最繁荣、科技最发达、文化最昌盛、艺术最高深、人民生活水平最富裕的朝代。宋朝的文人是最放松的,不然哪有这么多的诗酒酬唱、诗酒英豪的记载,哪有这么多雅、俗谐调的生活情趣。中外皆有史家把中国的文艺复兴和经济鼎新的誉美之词加诸两宋,而其它朝代绝不可能专美于前,当然也不排除一些史家和评论家为了行文的需要大肆溢美和吹捧什么前前后后的盛世和中兴。
一般而言,我们想象中的宋人应该是雍容雅致、包容宽广和浪漫温情的,至今想来,仿佛依然触动人心。很多流行的评论文章都在讨论不知从何时开始,中国人开始变得麻木懦弱,攀附权贵,苟且势利,极端冷血,有说崖山的,也有说煤山的。细读史书,并把自己代入情景分析或许才能破除我们认知中的迷信和魔障,还有作者有意无意制造的迷魅。就蔡确的诗引发的“车盖亭诗案”来看,其间包含了太多太多的细节,绝不是几个简单归纳的朋党之争、元佑党人的祸福轮回与自作自受所能概括的。
魔鬼往往藏在历史的细节之中。不管翻案也罢,借古喻今也罢,历史题材影视也罢,只要我们拷问细节,就能祛魅,就能揪出伪造历史的邪恶,观察和评价当今的人和事也概莫能外。蔡确此案,牵涉到的人物和事件的细节材料众多,也是我们解读宋代历史的好材料,这比去分析一本小说(例如《红楼梦》)有意义多了。“车盖亭诗案”延伸的时间线和纵深的政治清算、高层运作和宫廷干预,派系的交锋、权谋的运用、构陷和泼污的肆意倾轧等等无不残酷撕裂那张雅致和温情脉脉的面纱,甚至比后世官场小说描述的林林总总还要精彩。
蔡确此案,还印证了再高尚的人也有污点的说法。“生来就有一股道德的力量,一身正气与生俱来”是后世对苏东坡的道德评价。差点命丧“乌台诗案”的坡公,在“车盖亭诗案”中也显露了人格的扭曲和变形。元佑四年四月,在赴任杭州之前,苏学士却主动给朝廷上了一个《论行遣蔡确札子》,提出一个由皇帝出面制狱审理蔡确,然后再由宣仁太后出面赦免,演一个双簧的名为智慧实为荒诞的处理方案。那时高太后已经执意要整肃蔡确了,朝中众高官都看到了以文字治罪的巨大危险性,为自己留后路计,都在为蔡持正开说免于流放岭南。10年前才从“乌台诗案”活过来的坡公当然知道蔡相公的十绝句肯定是遭了构陷,但又不愿白白放过政敌。这个收入了《苏轼文集》中的“札子”,坡公完全有理由可以不上。或是希望蔡也尝尝10年前自己在御史台监狱中那种生死不测的绝望滋味?当然坡公此举,后世品论有人品低劣或只是报复美学【注2】两种说法。
后世对蔡确本人评价不高,我们也不能因为他是改革派的新党就给他脸上贴金。看一个人切不可简单地以君子小人划线,许多时候人在面临选择时完全可能不由自主,知道为什么这样选择的只能是他自己。《宋史》中蔡被目为奸臣,当然其在位时,用权谋打击政治对手,失势后自然遭到清算,在政治斗争中自然算一个失败者。
就诗论诗,这首被后人传颂的诗境界确实不低,也有多种解读,但佳作就是佳作。
【注1】《续资治通鉴·宋纪·宋纪八十一》上有记载,戊申,罢大礼使及奏告宰执加赐。先是知汉阳军吴处厚言:“蔡确昨谪安州,不自循省,包蓄怨心,尝游车盖亭,赋诗十章,内二章讥讪尤甚。”奏至,左司谏吴安诗首闻其事,即弹论之;梁焘、范祖禹、王岩叟、刘安世等,交章乞正确罪。壬子,诏令确具析闻奏,仍委知安州钱景阳缴进确元题诗本。始,确尝从处厚学赋,及作相,与处厚有隙。王珪欲除处厚馆职,为确所沮,处厚由是恨确,故笺释其诗上之。士大夫固多疾确,然亦由此畏恶处厚云。
【注2】张忠智等:《苏轼的报复美学————以〈论行遣蔡确札子〉为例》 远东学报二十六卷第四期,民国九十八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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