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噩梦

作者: 夏明烟 | 来源:发表于2018-11-27 12:22 被阅读47次

    “他诡异地蜷缩着身体,嘴巴张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仿佛溺水的幼儿刚被人捞上岸,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用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照过去,他居然在哭,他居然不是发病了,不是肺出问题了,他居然只是在哭。这么多年他就是这样习惯了一个人静悄悄地哭,哭出声边上的男人就会醒,就会把大手伸向他的衣服里。唯有张大嘴巴拼命吸气才能掩盖住抽泣时的喘息。”

    爸妈一直说我有些病态。从文学系毕业之后我一直在家写文章投稿。退稿的原因往往和文笔没关系,一般都是内容太过阴暗。

    我喜欢写人性的阴暗。街头巷尾,家暴性侵,打架斗殴我都写过,就是一直找不到好的题材。毕竟这种情节都得讲究一个读者能接受的度,而且很多细节不是亲生经历或者亲自接触就很难描绘。直到有一天,表弟被送进医院了。

    表叔表嫂的为人我们全家都很清楚。一个好吃懒做,一个动不动找男人,表叔常年的绿帽戴不下去也没本事对老婆发火,只能把脾气全部倾泻到儿子头上。

    医生的具体诊断我看了,和表叔表嫂的口径完全相反。表叔他们说:“我儿子疯了。”

    我决定去医院陪着表弟。究竟是想取材还是想照顾他填平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的负罪感,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到医院之后,我没有第一时间去看表弟,将行李放到护士站便径直去了主治医师的办公室。

    尽管事前已经查阅了很多资料,我依旧无法平息内心的骇浪。

    医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年轻人。我知道用这个词去形容一个年轻人很不恰当,但是他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善良。医生礼貌地请我坐下,顺手为我倒了杯水。

    稍微斟酌了一下修辞,他对我说:“你弟弟已经用药半个多月,情况开始逐渐稳定了。”

    “老实说,这种情况医学界几十年都不会出现一个。现在别的病人我们都已经在尽量转移,为了你弟弟的治疗我们会尽量创造一个安稳的环境。”

    我看得出来他在激动。我还知道他激动的原因。毕竟我们是同类人。

    那一瞬间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写弟弟了。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注意自己的形象。医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冷静了下来。

    “早年医学界对多重人格的解释有很多原因。抛开遗传学因素和脑结构的病变,最常见的情况就是环境因素。”医生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并且这种症状多半在学龄前就被奠定了。儿童在经历巨大的创伤面前……”

    “毫无反抗能力,只能去塑造另一个自我来替自己分担,时间长了就会形成人格上的认知障碍。”我打断了他的话,沉稳地说。

    医生愣了一下,“同…同行?”

    “一个为了写作而恶补过杂七杂八学科的人士。”我苦涩地笑了笑,“我还知道这不属于疯了,这和精神分裂症有本质上的区别。”

    弟弟叫梁知,据说刚出生的那一天就在医院产房被围观了。

    他真的是个可以称得上漂亮的男孩。从小到大他都在亲人的夸赞中长大,从外貌到学习成绩,无所不可夸。身为一个男孩,他长得太秀气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明明可以凭长相吃饭为什么还要努力”。

    谁都想不到,本应是很美好的东西居然成了噩梦的根源。

    梁知四岁那年,母亲第一次当着所有人出轨。那个女人不但绿了他老公,还带着尚不知事的梁知去奸夫家玩,逼着梁知喊奸夫爸爸。全家人对她唾弃多年,只是没想到这几年她还有脸回来。

    梁知的父亲变了,也许只是本性被激发出来了。邻居们从此经常听得到梁知每天持续数个小时的哭声。我父亲曾经气不过,专门去打了他弟弟也就是梁知的父亲一顿。父亲曾说过,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领养那个孩子。

    从小灵动秀气的孩子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变得有些木讷。同学们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在一旁发呆,一个人和自己说话。有顽皮的孩子会上去摸他的私处,美名其曰“调戏美人”。

    老师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当时梁知的班主任将他带到办公室里,仔细询问他为什么遇到这个事情不报告老师。

    梁知说,他爸爸也经常这么做,爸爸告诉他这很正常。

    老师当然没有蠢到将这件事转告给他父母,而是默默地告诉了居委会。那天,大半个院子的人都在拦着我父亲。听说如果那天没人拦,我父亲真的会上去砍了他弟弟。

    在那个法律常识科普及其不健全的年代,这件事当然不了了之。谁都不知道之前持续了多久,也没人关心那个孩子的未来。

    我和我父亲前阵子巨大的负罪感就来源于此。直到我们得知梁知住院的消息才明白,我们放纵了的可不是表叔,可不是弟弟,而是一个禽兽。

    我从漫长复杂的回忆中将自己的意识挣脱开来,发现医生在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意识到自己居然走神了,我苦涩地笑了笑。

    “很难过,这种病例居然会出现在自己的亲人身上。”

    医生点了点头,开始讲解弟弟的情况。我的冷汗冒出来了。

    梁知已经开始用药了,人格出现了解离。一般情况下,癔症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被影视剧妖魔化了的人格分裂,人格之间是完全没有联系的。

    患者们不会共享记忆,不会共享知识,甚至体能都有区别。可是现在梁知的个体可以感觉到别的自己了。

    我盯着录像使劲地看,仿佛要把显示器塞进我的眼眶里。视频中的梁知暴躁易怒,满嘴脏话,用似曾相识的语言辱骂着来看病的医生。

    真像他的父亲啊。我在心里呢喃。

    “那些医生都被吓跑了,就换我了。”身旁的年轻人无可奈何地解释。

    “通过一段时间的催眠和无痛静电治疗,加上心理医生的诱导,我们现在得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年轻的医生将厚厚一沓病例递给我。

    他,不,应该说是她。那是一个分裂出来的女性人格,名叫梁芷。梁芷的诞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帮忙承受。现在那个人格崩溃了,梁芷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梁知遗传学上的父母。

    我第一次踏入病房的时候,竟然隐约闻见了一些清甜的香气,似乎是女孩子的体香。

    这是个设施比较齐全的单人病房。梁知是个爱干净的男孩,肯定天天洗澡,何况经历了那种事情,他肯定觉得自己很脏。

    户外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病床上那个干净的男孩脸上。我想起了曾经在世界名画画册上看过的戈黛娃夫人,那个为了给百姓减税不惜裸体骑马游行的贵妇。

    那个医生说,在梁知心里,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透视功能,一刺到底,撕开所有衣物,把他纤弱的躯体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梁知在把玩着手腕上的病号环。他看到我很开心,上去准备给我来一个熊抱。我稳稳地将他按定在离我一臂的距离内,直视了他一会。

    盯着男孩幽深的瞳孔将近一分钟,我主动抱住了他。

    我的脸在他脸侧,他应该不知道我哭了。

    几天下来,梁芷把我打了四次。我拼命地拉架,没错是拉架,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一出现便会朝着空气或者墙壁挥舞着拳头,嘴里还能进行着各种对话,有讲道理的,有粗鄙不堪的,还有盛怒下的嘶吼。她仿佛真的在和什么人吵架。

    那种肌肉爆发力,完全不像一个瘦到90多斤的男孩能有的。

    那种事情一般发生在清晨。中午梁知则会在拘束带里醒来,恢复成我那个文静的弟弟。吃过午饭,我们会一起讨论很多事情。我会刻意避开学校,避开家庭,和他聊文学,聊近期的诺贝尔奖,甚至和他聊他的病。

    “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那天问到这个问题,梁知注视了我很久。“活下去,然后当一个和你一样的作家。”

    “其实当个医生也不错,你要是能成为大夫那样的人就更好了。”我装作开心,背在背后的手早已拧出血痕。那语气平静得让我眼角发酸。

    下午我们会一起去医生那里聊天。医生会给他注射适量的镇定剂,同时引导他进入睡眠。

    “他每个人格的作息时间都不相同,对梁芷而言晚上睡够了,但是梁知只有白天会醒,比起躯体,他的意识上更需要休息。”医生这么解释道。

    “你真的能感受到梁芷吗?”

    这个问题我在他平静的时候问过无数次了,得到的回答都是沉默。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声音持续时间不长,周期倒挺长。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恐怖片里面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在咯咯嘶吼,又仿佛是被僵尸掐肿脖子的喘不过气的人在苦命哀嚎。

    几度确认了没有在幻听,我从睡袋中钻出来,看见了这辈子无法忘怀的景象。

    他诡异地蜷缩着身体,嘴巴张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仿佛溺水的幼儿刚被人捞上岸,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用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照过去,他居然在哭,他居然不是发病了,不是肺出问题了,他居然只是在哭。这么多年他就是这样习惯了一个人静悄悄地哭,哭出声边上的男人就会醒,就会把大手伸向他的衣服里。唯有张大嘴巴拼命吸气才能掩盖住抽泣时的喘息。

    那声音就是间歇换气的时候听见的,已经扭曲变形的抽泣。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依然是梁芷。她反常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先是调整了一下手腕上的病号环,露出了皮肤上的印痕,然后从床头柜抽出一板药,丢给我。

    “吃了它,看看我在和什么人吵架吧。”

    表嫂回来了。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吃药,表嫂就出现在我们面前。我想都没想,当机立断地拉下脸:“你还有脸回来?”

    那是个祥和的午后,我和梁知吃着外卖,看着科教频道的节目。原本平静的气氛忽然沾染了浓烈的火药味。

    女人冷笑了一声,拽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风韵犹存的她冲我冷笑仿佛是想在气势上压倒我。这时我听见背后也传来了一声冷笑。

    我心中暗道不好。

    女人张嘴就来:“你看看你现在这死样,生病花家人钱,怎么好意思的?怎么对得起你父母?”

    背后那沉稳的声音自然不属于我记忆中那个孱弱的弟弟:“是谁害得我到这儿住院的?”

    女人一愣,大概是想不到对方还能还嘴。

    背后的人有条不紊地说了起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里的后是尽到后代的责任的意思。你们在我身上做的孽,我替你们承担了,我觉得我已经尽到了后代的责任。”

    “你想过你没有?你父母在天之灵知道你四处睡野男人,会觉得你是个孝顺靠谱的女儿?”

    女人爆了几句粗口,脸涨得通红,发现病房外有医生护士的脚步声,似乎觉得自己不占理,也该走了,可是就是想反驳两句。

    “你怎么不想想你疯了是不是你自己的原因?”

    我差点被这女人气笑了。

    梁芷推开我,力气之大以至于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头撞上了床脚。

    她凑上去,按住女人的两额,眼神如冰。

    “我就举个例子,一个加班到晚上十点的女孩上街被轮奸了,你不去怪女孩的老板,不去怪那些社会小混混,你会去怪女孩十点从那条街道上走过?你会怪她穿得骚?”

    “都是女人,将心比心一下,你和这种人没区别吧。”梁芷忽的在冷笑中爆发,头部与头部在几秒内猛地撞击了十几次。女人被医生拉走的时候已经满头是血了。

    望着昏过去的梁芷,啊不,此时那应该是我的弟弟,我趁医生不注意吞下了一片药。

    午夜。

    我被药物的作用刺激得昏昏欲睡。经历了白天的事情后,我强撑着不要昏死过去。我害怕那个女孩会忽然出现,拎起椅子什么的砸烂我的脑袋。

    一个我看着长大的人在重走认识自我的路,我依旧在看着这个过程。这种感觉听起来真的很奇妙。

    此时万籁俱寂,意料之外地听不见窗外蚊虫鸟兽的声音。或许是药物麻痹了我的感官,梁芷跪坐在我面前揉我脸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

    那一瞬间我竟然感觉我恋爱了。少年的眉宇太过秀气,从小被吐槽到大像女孩子也情有可原。加上住院许久,头发变长,不仔细看面部的棱角还真不知道是个男的。

    那个姿势是比较标准的日本媳妇欢迎夫君回家的跪坐礼。我满脑子同性+近亲授受不亲的念头,想推开她的手,听了她压低声音说的话却愣住了。

    “这是我为他打的最后一场架了。”她兴奋地说道,在能见度极低的黑夜里,亮晶晶的双眼闪烁着我今生未见过的活力和激动。

    我发誓,我不知道表叔,也就是梁知的父亲是怎么进来的。

    飞跃而起,一拳扑倒,拎起椅子揍到满地是血,这一系列连贯的血腥的过程只用了一瞬间。我靠着窗户在边上看着,心跳快得和剧烈运动过后一般仿佛要炸裂开来。高速分泌的肾上腺素让我更加的清醒。

    梁芷,不,梁知从血泊中站起,直视着我。

    我分得清两个人的眼神,一个犹豫不决一个坚定不移。我敢肯定现在直视着我的是那个犹豫着的,孱弱的男孩。

    “复仇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啊……”我满脑子胡思乱想。要不要为梁芷来段圣经?

    那美好的仗你已经打完了,该走的路你已经走遍了,当守的道你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自有公正的冠冕为你而留存。

    瘦削的男孩按住我的头,使劲往玻璃上砸,眼看玻璃就要碎掉了。

    我知道他在试着使劲,文弱的他从来没发过火。

    我更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都该死。

    我们都是帮凶。我们看着他长大,我们知道地板上那个已成一摊烂肉的男人对他做过什么,我们就是什么都没有为他做。

    直到最后,选择帮助他解脱的人,也只有他自己。

    人是一个信息加工转化的机器,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在于人会加工转化信息,动物仅仅会对大部分信息作出一个简单的条件反射,比如逃跑,比如捕杀,比如进食。

    我们这些口口声声说爱他的表亲没有资格被称为人。我们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残缺不齐地长大还热烈地赞扬,出了问题我们会跳出来看热闹,没问题我们只会忙自己的。如果这孩子的情况不是那么恶劣,能正常地生活,成就一番事业,我们还会去厚着脸皮让他对我们说感谢,感谢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漠视。

    这好像确实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但是我们做到了。我们邻里,我们表亲,我们居委会,我们班主任,我们同学,一切接触过他的人都做到了。

    做到了麻木不仁,做到了把自己的良心烹调得口感适好,嫩度适中,然后亲手切成整齐的块,最后咽下去。

    嚼都不嚼。

    “如果我能活过来,我会将这段故事写出来……”

    那是我意识里最后的想法。

    我从昏迷中醒来。仪器的滴答声出乎意外的好听。

    爸妈在边上衬着冬日的阳光打着瞌睡,迷迷糊糊看到我睁眼直接上前,抱住我哭了出来。

    能下床后,我专程去了趟和梁知共处的病房。玻璃居然碎了,医生们都眼神飘忽地对我说,男孩拿我的脑袋敲碎了玻璃然后跳了下去。

    这个肃杀的冬季,我没有弟弟了。

    别的病人陆陆续续地搬回了病房。他们没人对我指指点点,那些老年痴呆患者出乎意料的好相处,记不住事情但是会下棋,我喜欢下午陪着他们下几盘,最后给他们讲讲我弟弟的故事。老头老太们也只会笑。

    周围几个抑郁症住院的本来就不喜欢和人讲话,平日更是躲着我走。

    这件事很蹊跷,没有警察,没有血迹,只有一间凌乱的病房。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只是受伤,每天却要挂大量的药物。

    梦里我梦见了梁知和梁芷在向我告别。梁芷如意料之中的漂亮秀气,虽然醒来后的我无法描绘她的模样,不过我知道,他们俩现在有同样的坚定的眼神。

    那个医生也不见了,我去过那间办公室,除了大量的诊断记录以外别无他物。某个午后,经过了护士长的同意,我开始翻看那堆资料。

    映入眼帘的是一份领养记录,上面写着我父母和的名字。我父母血型O型,母亲不孕不育,而我是B型血。

    很讽刺的双保险,我肯定不是亲生的。

    接下来的东西让我的手开始颤抖。那是十几年前梁知父母的死亡证明。

    中间是厚厚一沓书籍采购资料,里面只有两类书,文学创作和精神病学。

    剩下的除了一张白大褂的快递收据,其他全部是我一个多月以来的体检表。

    我玩了玩手腕上的病号环,倒吸一口凉气。那个橡胶环早已在我手腕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体检表没有梁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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