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明从自己家出来,顺手把门带上,下了门前的台阶。
前院草坪上,由涓涓按照植株高矮、开花时序精心设计的花圃里,小灌木的枝顶蓄着一团团花苞,下面围绕好几个不同品种的小花儿,盛开着紫色粉色,黄色白色,映着朝阳,缤纷错落。章明根本不认得这些花花草草,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段生机盎然的早春景象,是足以令人欣喜,令人振奋的。
可他的心情没有半点被振奋的迹象,更谈不上欣喜。买下这栋房子以后,里里外外都是王涓涓一手打理。每当朋友们邻居们赞叹他家的庭院铺排,室内装潢,涓涓的脸上总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可是如今,这些她都不要了。房子里,那些垂挂的窗帘,点缀在每一个转角处的插花和小摆设,已积满灰尘。沧海还没变成桑田呢,人事眼看着面目全非了。
章明敲开玉翎家的门,说:“翎子,我今天没课,想过来和你聊一聊。你是下午的班吧?”
玉翎点点头,示意他进屋坐下:“要不要一杯咖啡?早上刚煮的,还热着。”
章明在厨房的小饭桌前坐下,沉默地看着玉翎踮起脚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干净杯子来,加了奶精,再冲入咖啡。又给她自己原来的咖啡杯中也续上一点热的,然后一手拿着一杯过来,坐进他对面的椅子里。
“要放糖,自己加,”玉翎顺手把一个细白瓷小糖罐推到章明面前。
章明依然低着头,左手掀开糖罐盖子,右手掂起里面配套的小勺,往咖啡杯里加糖。半晌,才开口问:“她……最近怎么样?”
“还好。开始去一家越南人开的美甲沙龙打工了,在云斯顿城里,”玉翎看他一眼,又补充一句:“是朋友介绍的,应该不会错。”
“那就好。”章明看着一块块白色小方糖渐次溶进咖啡里,几乎出了神。又过了好久,才说:“离婚,对我和她来说的确都是解脱,那就离吧。”
“终于想明白了?”
“想不想得明白都一样。好聚好散总比大家撕破脸强一些。”
玉翎板着脸,没好气地发作起来:“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手就那么痒?你就不怕她报警?”
章明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也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依然低着头,近于自言自语: “你知道……涓涓那个人很小资,很敏感,非常注重细节。她总是企图把生活过得很精致。”
玉翎毫不留情地顶回去:“这是错的吗?为了这个应该挨打吗?”
章明有些局促地挪一挪身体,又往杯里加了一勺糖,自顾自说下去:“在她的精致对照之下,我显得很粗俗,很不堪。没见过大世面,举止不够得体,谈吐也不够风雅,既不懂得生活的艺术也不懂得生活本身……我也曾经努力想改变自己,成为她理想中的那种所谓‘绅士’,可事实证明我做不到。”
然而他是堂堂大学教授!对于他这样一个自尊心极强,各方面算不得出类拔萃但也绝不在水平线以下的人来说,心理不平衡的程度不难想见。
听着他这一面之词,玉翎有些明白他们夫妻反目的真正原因了。正如涓涓自己曾经说过的,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对方,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误会。玉翎的语气缓和下来:“无论如何,你不应该动手。”
“也许你不会相信,每次打过她以后,我都自责到要死。可每当她用那种冷冷的,不屑一顾的目光看着我,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总是一个男人。”
“是不是男人,并非打不打女人所能够证明,”玉翎并不打算和他客气。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糖加得太多,咖啡入口甜得发腻,勉强咽下去之后,留下满嘴怪异的苦涩滋味,令他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
“事实上,在她面前我根本无法证明。她永远高高在上,对我的鄙夷深入骨髓,她甚至不许我轻易碰她一下。——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即使在床上,她也是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仿佛每一次都是在对我施舍什么。而我,我总是一个男人。”
这回轮到玉翎沉默了。果然是俗话说得对,一个巴掌拍不响。此前他们人人为王涓涓抱不平,却忽略了章明也有章明的苦衷。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盘根错节,早已势同水火,这段婚姻早已无药可救。
“现在倒好了——”章明舒出一口气,放下了杯子。“再没有人成天冷嘲热讽,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人会嫌我邋遢没出息,终于轻松了,简单了。”
“嗯,快刀斩乱麻,以后的路还很长。”
章明点点头:“事情要怎么办,都随她。我签字就是了。”
“她不会为难你,想必你也知道。”玉翎叫他放心,还是忍不住为王涓涓辩护:“涓涓不是那种嚣张刻薄的人。”
“是,”章明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说:“她独自在外面,不容易。她再婚之前,我会负担她的生活费用。”
“嗯,我转告她……”玉翎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响了。她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护养院的总机号码,赶紧接起来。
“翎,你在家里吗?”电话那头是杰瑞。她的声音并不慌乱,却比平时急促。
玉翎顾不上寒喧,赶紧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是海伦。她刚才在客厅里摔了一跤,大概是中风。我已经叫了救护车,必须马上把她送去医院。这边没有人是不行的,你能不能马上过来?”
“好,我尽快赶过去!”
挂断电话,玉翎飞快地抓起皮包换上鞋,一边和章明说明情况,道了别,奔向车库便开了出去。
隔着老远,已看见“夕阳红”停车场上,警车、救护车和救火车排成一列,刺目的红光蓝光不停闪烁。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守在大门口,验过了玉翎的身份证才放她进去。
护养院里面倒不混乱,只是比平时更安静。老人们都各自回到自己房里呆着去了,整栋楼安静得有些肃然。玉翎一进门,正好看见杰瑞和两个急救员推着担架从电梯里出来,一名警察和院长陪着约克森先生跟在后面。
海伦静静地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细软的银色短发散乱,脸色白里泛青,嘴唇也毫无血色,在白色的薄被单覆盖下,几乎没有一点生气。
玉翎的心头恻然。想起昨天下午这个老太太还好端端地坐在藤制的摇椅里,手中拿着绣花绷子,闲闲地给她讲:十字绣最关键是绣每个方格的压线方向都要保持一致,上面的一针始终在上面,下面的始终在下面,不能错压或者跳压……
她迎上前去,给约克森老先生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轻声说:“放心,她会好起来的。”
老先生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担架上的海伦,镇定而不失礼貌地拍拍玉翎的肩头:“是的。她肯定会好起来。我们还要跟你一起去中国。”
担架被推进救护车,杰瑞和急救员跟上去,救护车马上开走了,救火车也随后离开,只有警察留了下来,和院长一起到办公室去填写一些相关的表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