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阵仗,是李承邺当年建的?”二叔望着那剑,看了看我。
“看我干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叫道。
“你说你当年是不是除了打坐什么也不干。山上动这么大工程你不知道,李承邺是真白养你啊?”
“嘶。”我吸了口气,“怎么叫白养,谁养谁,我给他捐过钱的!”
“这就对了。”二叔道,“你看,这石材肯定是从外地运来的,要是能转,下面肯定按了金属轮子。有多少钱就设多少机关。他们山门养那么多徒弟,应该攒不下多少,没准就全靠你捐的。你当年捐了多少,说出来让你楚老师评估评估,大概是个什么水平。”
“一共。。。有五六千两吧。”我说。
“那还是个大金主。”二叔转向楚泽,楚泽看着我,推了推眼镜。
“当年我找他要法器,他给我看的那几样东西也价值不菲。”楚泽道,“当时我问他怎舍得下这样大的本钱,他也没说。我只道他是攀上了哪家豪门乡绅,原来是你。”
对,就是我这个冤大头。到头来他用我的钱造法阵对付楚老师,还得让我来解。
“不对。”我说,“就算这法阵是他当年建的,当年你一没来青崖山,二没变行尸,他怎么会想到对付你?难道这阵眼这么多年一直空着,阵也一直没用。那他建这阵是为了什么?”
“当年你要没死,放在这阵眼里的,没准就是你那朱砂印。”二叔拍拍我肩膀,眼神怜悯。“那上面有赤练,放进去事半功倍。到时候你的阴魄被他辖制,再耗竭肉身,坠魔不是迟早的事?”
我听得心口一疼。二叔原来说这里面有我的事,我还以为是为了骗我来。没想到这阵的初衷,还真是为了我。
“我看看去?”二叔道。
“他的钱没全用在这上面。当年既然是为了白远道,就不会防备有人偷盗。所以应该没设机关,就算设了,过了一千年,也该锈蚀废了。”楚泽说着,抬起手来。他的掌心对着那剑,隔着幽暗空间,说了一声来。
二叔大概没料到他这样直接,身子顿时一震。那剑在阵眼铮地鸣了一声,转瞬之间,从那层层的圆盘边缘,放出金色的光来。
“楚老师!”我叫道。二叔手上打出一道光,刺破那些弧形光芒。那剑周身的血色在它鸣响的同时收拢,聚成一道红光,隐隐附着在剑刃之上。楚泽凝神屏息,稍稍抬起掌心。我感到空气巨震,酥麻感掠过寒毛。那剑猛然嗡鸣,横在空中,刹那间穿破金光的屏障,回到楚泽手上。
“回去!”楚泽道。
这就完了?我转过头,二叔顿时收了光芒,像来时一样掷出符来。就在这一瞬,整个法阵蓦然变得模糊,如同梦境溃散。楚泽拿着剑在空中一挥,转瞬之间,法阵如同在迷雾中显现,巨石的粗粝纹路重新清晰,但看起来又与之前有些许不同。
“这不是实境。”楚泽忽然喊道,“白念辰,我们想错了。他是在青崖山底做了个魇境,又把法阵放在里面!”
“不可能。”二叔控着那符,那些符纸在空中哗啦作响,忽然砰地一声,不可思议地化为齑粉。“不可能,他是个凡人,怎么会做魇境!”
“白溪源!你当真不知他供奉了什么!也当真不知他为何坠魔?!”楚泽抓住我,手中的剑星星点点红光流转,如同萤火在其中冲撞。
“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想要挣脱他的手,就在这时,整个空间巨震,虚空中的黑气霎时聚集。在这黑气里,大地深处传来隆隆声响,只是刹那,那声响浮出地表,如同巨浪席卷。在那地面之上,猛然浮现出一双眼来。
那不是人的眼睛,而是某种巨兽,两眼间距极宽,黑洞洞的瞳子如磨盘一般,没有眼睑。我只是看到它的双眼,并看不到它的五官,更不用去想它的本体多大。一股寒气卷上脊背,令我寒毛乍起。我看着楚泽,楚泽只瞪着那双眼睛,仿佛与我一样被震慑。
“溪源!”二叔在我们对面,猛然掷出一道光,打在我胸前。我来不及反应,被这力量裹挟,顿时斜飞出出去,直接撞上石壁,砰地一声震出一口血来。
“叔!”我叫道,就在这一刻,我才看到法阵的巨变。那些同心石盘如同有了生命一般,轰隆隆地开始转动。整个地面从我身前几尺开始猛然隆起,如同猛兽翻身。楚泽靠着黑气腾空而起,与此同时,他所在的地方猛然凹陷又合拢,仿佛吞下什么东西。二叔顿时向下打出一股气流,那气渗入地下,顿时引来一阵低沉声响,如同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嘶鸣。
“什么东西,这他妈什么?”二叔道。那双瞳子漩涡般消失踪影,电光石火间,整个石壁猛然颤动,渐渐变得灼热。
“李承邺应该是在青崖山,就和酆都做了交易。”楚泽拿着剑,在空中一挥,那些红光四散飘落,如同花火。“所以他才有神通,才会做法器。”
“交易。”二叔看着楚泽,嘴角忽然一扬,“就像你跟阿蟒。”
“我怎么会一样!”楚泽道,“我对他从未立誓效忠。但酆都的阴神厉鬼,若要教你帮你,哪个不要你永坠幽冥!”
“所以造这魇境的,是一位酆都阴神?”
楚泽咬着牙,将手中剑重重砸向石壁,那石上迸出火花,竟没有丝毫痕迹。“若是阴神,就当真无法出去!”
“你怕了。”
“怕什么?”
“怕坠酆都。”
楚泽低着头,忽然笑出声来。“我一介阴邪,酆都于我,如同九天于你。就算我想去,也不知要几世修为,押上全身,够不够去一次?白念辰。”他说,“我是不该让你来。”
那些灼热从石壁上蔓延,慢慢化显出火焰的形状。转动的法阵里亦腾起烈焰,火苗直抵洞顶。二叔试了几次,手中符纸在这烈焰生出的热气里,悉数破裂凋零。
“溪源。”他说。“我把溪源送出去,你来护我,我把溪源送出去!”
“这是九幽烈焰,我拿什么护你?”
“叔。”我爬起来,在那烈焰之间站稳了身子。“你不用管我,既然你带我来,就该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对不对。”
“李承邺。”楚泽又笑了一声,慢慢抬起头来,在火光之中,目光格外狠戾。“李承邺,你当真算得好。我来是一死,不来也是一死。你是教我如何!”
他教他如何,他心知肚明。我迎着烈焰,却觉得面前扑来一股凛冽寒风。那些风压迫火苗,在这巨大的空洞里形成黑色的漩涡。二叔被那风撞开,顿时打出两道金光,被飓风席卷,如同石沉大海。
那是楚泽,楚泽周身的寒风。他心意已决,再有多少的光芒,也不能刺入半分。
我在那寒风带来的清凉里喘息过来,感到山体猛烈的震动。
行尸坠魔,血流成河,赤地千里。
叶安没有骗人。
二叔以前不曾在意苍生,我也以为我不在乎。不管活多久,在苍茫大道之中都不过是蜉蝣泡影。就算天地湮灭,亿万年后,也会重生无数天地。朝生暮死的蜉蝣,如何去怜悯。就算他血洗千里,最多不过百年,也就毫无痕迹。所以到底是在贪恋什么,到底为何会感到那些生灵的苦楚,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留恋,他们的悲鸣,如同出自自己心底,绵绵长恨,心如刀割。
“叔。”我叫道。
二叔突然收起光芒,仿佛用尽全力,单膝跪在地上。
“白溪源。”他说,“他并不是坏人,他坠魔,也是为了想办法,来保你我性命。”
“我知道。”我说。
二叔忽然一笑,“溪源。”他说,“我希望他记得送你回去。若说对不起,这一次我只有对不起你。”
在那一瞬间,二叔向着地面一砸,在那虚空之中,隐隐地落下一道光来。那是九天之上的魂光,不足以抵挡九幽烈焰,不足以送我们出去,却足以笼在他身上,让他站起身,向那黑色的飓风大过一道光屏。
那飓风发出桀桀的声响,蝙蝠一般冲撞在屏上,继续猛烈地收缩。直到所有黑气缩到一人大小,仿佛便到了极致。在下一秒,无数的气流从那内部爆裂,如同万千利剑,悉数打在光屏之上。那光屏承受重击,却未被撼动分毫,只靠二叔拼尽全力。
气流无穷无尽,我听到骨骼错动的声响。他身上和嘴角渗出血来,然而依然死死撑着那光。山体的震动在僵持中渐渐停歇。我猜到他在做什么,他不肯去害楚泽,又念及千里之内的生灵。所以他用了能够动用的所有魂光,织出一道屏来,去与楚泽坠魔时的戾气抗衡,去与那能撼动千里大地的力量抗衡。
他是想让他平安地坠魔。不害苍生,也不害他自己。
所以他撑着那光,身后是万千生灵,身前是那坠魔的行尸。那些气流终于渐渐疏朗,在最后一层气流过后,飓风与黑气猛然湮灭,楚泽在那黑气的中心,慢慢抬起头来。
二叔的光屏在同一瞬收拢,然后整个人倒了下去。就仿佛这身子早已碎裂不堪,只是撑到这一刻,才好松一口气,不再牵挂。
“叔!”我叫了一声,楚泽看着我,忽然抬起手来,那些九幽烈焰转瞬间调转了方向,悉数聚在石壁上,拧成两道火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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