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南浦月》|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李叔同·《南浦月·海上留别》

关于泉州，这个“八山一水一分田”之地，过去只知道曾经是郑和船队下西洋的起点，现在是福建省经济中心。要真正到了此地才会明白，这座名城里所涵括的历史履痕、文化积淀、自然与人文景观是如此层次繁复，内容丰厚，只静候着我们驻足、看见、惊艳。

比如九日山上的大石佛与摩崖石刻，比如安溪的茶与德化的瓷，比如提线木偶与南音南戏，比如市区里的骑楼老街……比如大开元寺。

车到开元寺，是上午。在车上，随我们走一路也为我们讲一路的导游黄先生介绍过，此寺始建于唐垂拱二年，算来是武则天主政时期。初名“莲花寺”，后数易其名，到唐玄宗开元年间改称开元寺。相传原址是彼时当地巨富黃守恭的桑园，某夜“守恭梦僧欲化其地为寺，辞曰：待桑树生莲花乃可。不数日桑树尽生莲花，守恭神之，即舍为寺”。因而开元寺又以“桑莲法界”闻名于汉传佛教界。

所谓千年古刹，真不是徒有虚名。院内的小型经幢、多宝塔、宝箧印经塔总有十数座，挺立着唐、宋、元、明各朝代的高低错落。镇国、仁寿一双石塔，伫立着历经地震与台风而不倒的中国之最。那棵古老桑树更是人工栽植桑树的世界之最，将黄家的“桑莲奇迹”从唐代一直传讲到如今。

寺内的大雄宝殿也与别处寺院大不相同。第一眼的感觉是柱子多，大大的几十根石柱承托着木构架的抬梁。殿内石梭柱上有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书法结构舒展，点画方劲，一望而知是弘一法师真迹。黄导介绍说，弘一法师曾在此处传经修持，此联由朱熹老夫子所撰，的确是弘一法师手书。

黄导不愧是旅游业界的省内翘楚，若没有他在一旁如数家珍，我们还真不见得能看懂这些散落在石塔上、阶梯前、莲宫梵宇间的奥妙。他特地将粱槽间的“飞天乐伎”雕刻指给我们看，其造型集佛教的妙音鸟、基督教的天使和中国的敦煌飞天于一体，令人叹为观止。还有殿前月台须弥座的狮身人面青石浮雕、后廊上两根古婆罗门教青石柱、殿后甘露戒坛四周立柱斗拱上的木雕飞天……工艺的精雕细琢之处就不必说了，关键在那些造型，都不是寻常汉传佛寺中能见到的。凭着泉州作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地缘因素，凭着这座城市融通中外，海纳百川的恢弘气度，我们今天才有机会一饱眼福。

等踏进弘一法师纪念馆，兴奋的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世人或许不一定都知道“李叔同”这个名字，或者“弘一”这个法号，或者这个名字与这个法号的关联，但一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却肯定是人人耳熟能详。这首《送别》仅有十句唱词，八个乐句，而且是用美国通俗歌曲的旋律填词而成，却自1914年问世以来，被广为传唱一个多世纪，其艺术魅力可谓登峰造极。李叔同用白描手法，将离人眼中的长亭、古 道、芳草、晚风、夕阳……总括出“酒尽梦寒”的喟叹，极言生别之苦，极尽离愁之凄伤。

通篇利用中国传统诗词意象，又没有艰深典故，还要切合西洋音律，李叔同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功力非同寻常。这位曾经纵横于中国文学界、艺术界、教育界，凡行事、治学、育人都卓有建树的奇才，在俗世已颠覆了“术业有专攻”的局限，其成就足以令后来人高山仰止。而他年未届不惑便毅然斩断世情俗怨，由儒入释，竟然也执着彻底到十分。芒鞋布衲，精研苦修长达二十余年，终使断绝数百年的律宗一派得以复兴，成为佛门“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

从“翩翩浊世佳公子”，到“戒律精严之头陀”，弘一法师既波澜壮阔又不无神秘感的一生，其过程未必具有普遍性，并非人人都能企及。与大师同时代的苏曼殊虽然有相仿佛的人生轨迹，却没有堪与之比肩的造诣。弘一大师以在痛苦中不断探求，在煎熬中不断思索，在无奈中不断追寻，在感悟中不断自我超越的殉道者的坚忍，交织起儒家的仁爱之心与佛门的慈悲之旨。“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抵达超凡脱俗、清净无尘的境界，树立起独特的人格感召力，只如一泓澄明湖水，一轮清亮明月，一尊庄严佛像，又或是，传说中绽放在古老桑树上的百千朵莲花。

所以在大师圆寂半个多世纪以后，远道而来的我们聚在这里，追怀他一生的尘缘萍踪，仰望他大智大慧的辉光，只觉得任何言语都苍白，连感慨都不敢。不知是谁率先哼起了《送别》的旋律，大家旋即陆续加入，越来越清晰响亮的歌声在大厅里回荡，大师给后世留下的文痕墨迹，也在精神的时空里，无限延伸。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在寺内停留的时间比预计的长得多，下一站要去参观“闽台缘博物馆”，我们必须要走了。而“佛国名传久，桑莲独擅声”的泉州开元寺，实在是一方足以让游人踌躇难舍的宝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