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朝所有诗人中,贺知章恐怕是最得上天眷顾的人,没有谁的境遇会好过他。高适虽然晚年趋好,王维结局圆满,韩愈总体得志,但没有谁及得上贺知章。贺知章不唯生逢其时,还一身才华,仕途顺利,福禄双全,人间该有的,他全占了。有趣的是,他并不是一个唯谨唯慎心机深沉的人,而是一个潇洒不羁,任性放诞的人,而且喝酒好仙混迹里巷,完全不像是个高官显贵,可偏偏皇帝欣赏他,王公贵族也喜欢他。性格上洒脱,官场上顺畅,人缘上极佳,生活上优裕,贺知章的一生堪称完美。
贺知章生活于公元659年至744年,属于唐朝最好的时代,先后经历了唐高宗、武则天和唐中宗时代,特别是几乎完整地度过开元、天宝盛世。他去世十多年后,才爆发了安史之乱,完美地避过了动乱年代。像李白杜甫王维高适岑参这些盛唐诗人都没有躲过那惊魂的一幕。贺知章一生活了八十六岁,在唐朝诗人中差不多算是最高寿者之一。寿禄俱全,享尽荣华,夫复何言。但如果只是个纨绔而长寿的富家子弟也就罢了,贺知章可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而且高洁脱尘,光明磊落。他的姑表兄弟中书侍郎陆像先对他很是敬佩,曾说:“季真清淡风韵,吾一日不见,则鄙吝生矣。”这哪里是什么庸俗官员,活脱脱就是一个具有仙风道骨的魏晋名士。
贺知章,字季真,会稽永兴人,少有文名。吴越一带,灵山秀水,素为文化兴盛之地,魏晋时出过不少文人雅士,唐朝时也不遑多让,贺知章就是其中杰出代表。《新唐书》说他为人旷达,性嗜酒,好诙谐,有“清谈风流之誉”。贺知章与张若虚、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与李白、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被誉为“饮中八仙”,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司马承祯合称“仙踪十友”。什么文人帮雅士会,都少不了贺知章。可见无论是在当时的政坛文坛,还是艺坛甚至酒坛,都有贺知章的一席之地。贺知章进入官场,也是通过科举考试这一士子心中的正途。只是他参加考试时年龄偏大,37岁时才中进士,但不中则已,一中便是状元,瞬间惊动朝野,一举成名天下知。迄今为止,他是浙江历史上第一位有资料记载的状元。这份荣耀自古及今。
很快,他便被授予国子四门博士,迁太常博士。正式踏入仕途。开元年间,张说担任丽正殿修书使的时候,看中了贺知章的才华,于是奏请皇上,将贺知章调入书院,参与编纂《六典》及《文纂》。后来接任太常少卿,迁礼部侍郎,加集贤院学士。礼部侍郎和集贤院学士,贺知章是在同一天获授的,按照当时的规定,得到这种贵重的爵位后要进殿谢恩。贺知章一天之内,两次得以进殿,荣宠之极,朝中上下无不欣羡。这两个职位虽不是宰相尚书,但侍郎一位显赫,学士一位名高。用现在的话来说,贺知章是属于学者型官员,跟普通庸俗的官僚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后来,贺知章改授工部侍郎,俄迁秘书监。官职越来越重要,官场越来越顺畅。贺知章的官宦生涯可谓一帆风顺,从未遇到过挫折。唐朝很多诗人都遭遇过贬谪远迁,有的还曾锒铛入狱,历尽劫难。贺知章的官运却一直路路亨通,太平无事。贺知章在官场上从不苦心经营。恰恰相反,他不拘小节,喝酒任性,轻松幽默。没事就和朋友们喝喝酒,写写字,论论诗,生活惬意之极。史料显示,他从未跟任何人产生过什么激烈的矛盾,在朝廷上没有什么对立面,皇帝太子,王公大臣,没有不把他当朋友的。按说他的官职也还算不上最权重最核心,但即便是他的上级,似乎也没表达过对他有什么微词。这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说明贺知章的情商高得无与伦比。还有就是他身上不沾利,胸中不染尘的超然物外境界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皇帝同僚们的心中,恐怕贺知章就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这种认知还不似对李白的认知,李白是形似神仙,但骨子里是要积极入世的,而贺知章则不仅是有仙风恐怕更有道骨的。试想,跟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凡人们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所以贺知章越是疏狂放纵,同僚们越觉得理所当然。
事实上,贺知章的日常生活就是饮酒纵诞,到了晚年更加放任自己,甚至到了“无复礼度”的地步,他自号“四明狂客”,“秘书外监”。放浪形骸,但凭心情。每每喝醉了,就赋诗作书,笔不曾辍。有时醉得人事不省,随时随地倒头就睡,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云:“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说他喝醉了骑马就像乘船一样前仰后合、晕晕乎乎,摔倒在井底还能在井水中一睡不醒,不愧为醉仙第一。贺知章视金钱如粪土,对朋友间的情谊却很看重。李白到长安干谒王公求取功名的时候,贺知章慷慨予以推荐。有一天他请李白喝酒,结果结账时发现没带钱,于是将腰间的金饰龟袋解下来,作为酒钱,李白很是感动,后来贺知章去世,李白对他很是怀念,回想起昔日金龟换酒的情景,还深情写了《对酒忆贺监二首》:
其一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其二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天宝三年,贺知章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他感到自己来日无多,于是向皇帝上书,表请为道士,求还乡里,即舎住宅为千秋观。唐玄宗准其所请,诏赐镜湖剡溪一曲,以传唱渔樵。又令在京城东门设帐,让太子和百官为之饯行。这还不够,唐玄宗还亲自写诗送别。诗之序言云:“天宝二年,太子宾客贺知章,……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迟暮,用循挂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五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乃赋诗赠行。”诗曰:“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英怅别深。”意犹未尽之下,又写了第二首:“筵开百壶饯,诏许二疏归。仙记题金箓,朝章拔羽衣。悄然承睿藻,行路满光辉。”朝廷上下,此时完全是把贺知章作为将要羽化登仙的得道高人相送了。贺知章极尽人生之荣耀,在回乡后不久即永辞人世。
贺知章自带光辉,才能引来万人仰望。他不仅擅书,更擅诗。其书略取隶意,融以章草,高古雅致,有晋人飞扬之姿,兼唐人严谨之法,当世称重。唐窦蒙在《述书赋注》中推许他道:“忽有好处,与造作相争,非人工所到。”唐吕总《续书评》云其“纵笔如飞,奔而不竭。”时人对他推崇备至,常张纸备墨,请他赐予墨宝,他也不甚吝惜,常尽纸而书。人们争相宝而藏之。
贺知章留存下来的诗并不多,《全唐诗》仅收录其诗十九首。他的诗以绝句见长。除祭神诗与应制诗以外,以写景抒怀为主,自然真切,意味隽永。因为他生逢盛世,宦海无波,性格旷达,所以他的诗中从无哀叹感伤和怀才不遇之意。不像其他诗人要不是羁旅之思,要么是咏史伤怀,要么是愤世嫉俗。他在方方面面都很如意,没什么值得抱憾惆怅的。故而显得气度开阔,从容不迫。缺少宦海艰险和人生蹉跌,贺知章的诗自然没有揭露,亦无批判,有的只是对人情人性人生的独特思考,这些宝贵的体悟中没有激荡的情绪,没有残酷的现实,只有永恒的共情。所以显得淡然和缓,却又兴味悠长。写景诗中最能代表他风格特征的莫过于《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诗人欣喜于江南春天的清丽景致,对一身绿如碧玉的柳树予以深情赞美。诗中散发着淡然之味,弥漫着清新之风,展示着美好之境。在如画美景之后,寄寓着诗人一种清新洒脱之风,一颗高致出尘之心。
另一首《相和歌辞采莲曲》也写得清新喜人,情致欢然:
稽山罢雾郁嵯峨,镜水无风也自波。
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芰荷。
雾中嵯峨的会稽山,无风自起浪的镜湖,接天无穷的荷花菱角,还有那唱着菱歌的的采莲人,完全是一幅曼妙的山水风情画,美丽而富有乡趣。
抒怀诗《回乡偶书二首》也是妙手偶得的佳作:
其一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其二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诗中情感亲切,如流自肺腑;语言自然,毫无凿痕。平淡中显高妙,朴素中臻化境。尤其是第一首,看似信手拈来,平常话语,却蕴含着哲思深意。宋范晞文《对床夜语》对此诗很是欣赏:卢象《还家》诗云:“小弟更孩幼,归来不相识。”贺知章云:“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语益换而益佳,善脱胎者宜参之。近时严坦叔《还家》诗亦有:“旧时巷陌浑忘记,却问新移来住人。”颇得知章之遗意。贺知章的诗比卢象的诗显然更加平和流畅,也更加引人深思。
《题袁氏别业》虽然简洁,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
莫谩愁沽酒,囊中自有钱。
诗中巧用东晋名士王献之的故事,写自然之游之趣味,诗人没有王献之之简傲,却也在骨子里透露出自许的成分。观景意只在林泉,并不愿与别墅主人发生瓜葛,甚至酒钱都早就自备好了。短短几句白描,而个性情趣全出。功夫之深,由此可见一斑。贺知章秉持陈子昂标举的“魏晋风骨”,追求“比兴寄托”,抒写“人情人性”,为唐诗的繁荣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也为奠定盛唐诗歌昂扬向上奋发有为的基调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贺知章的人生境遇在唐朝、在诗人中属于极佳者,即便置之上下五千年,置之亿兆人之中,他也是上天荣宠的幸运儿。莫非他才是真正来自天界的“谪仙人”?否则,为何竟得人生如此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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