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儿的农村,大部分人家有鱼塘,主要养草鱼。扔一灰笼或一扒箕草去,鱼群立马围过来,打着旋,有的露脑袋露嘴,很兴奋地游来游去,挥动尾鳍掀起水花。漂浮在水面上的草被一根一根地拖到水底,消失在鱼的肚子里。
灰笼实际上与竹篮同类,但底深口阔,比竹篮要大很多,装的鱼草也就多得去了。其实灰笼一般是用来装稻草灰的,所以叫灰笼。但分明像个篮,为什么叫笼,这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而扒箕呢,底浅,但提引很高,把鱼草叠挤到提引,压实,也能装很多。扒箕一般是用来装沙运土的,它开口与地相平,可以直接把土扒进去,所以叫扒箕。《列子.汤问》讲愚公移山的故事,说他“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其中“箕畚”就是扒箕,装土用。老祖宗的东西,用了几千年,依旧方便得很啊。
装鱼草没有专门的器具,灰笼与扒箕既能装,又便于手提,是我们喜欢的。
割鱼草用什么呢?用镰子。镰子有两类:一类是专门用来斫草剔杂柴枝的,叫草镰,像初八初九的玄月,刃口平整锋利,长把,贴着土斫一条田岸,不多久,便光溜溜的不留一茬。一类是专门用来割禾的,叫禾镰,是初三初四的玄月,刃口有内勾的锯齿,短把,无法贴土割草,沿田埂割过后,满是草茬子。但是禾镰比草镰轻便,割水中的长草特别方便。
过去,农村的孩子到了七八岁就要开始帮大人干活了。家里喂草鱼的任务,渐渐分担过来,终至完全承包。早晨起来看塘,鱼群在水面上游来游去,百十张嘴并成一个大面,开合吃水,唼喋有声,而昨日扔下的草已不剩半根。勤快的孩子不等大人吩咐,匆匆吃过早饭就提灰笼出去了。当然,割草的分量根据自家鱼塘的食量而定。夏日是草鱼生长的旺季,吃得特别多,大多数人家,得把灰笼填满挤塞到提引上才够得上吃一天。
上田埂,下沟渠,哪里有鱼草到哪里去。旱生和水生的、叶子窄且长的青草是草鱼的美食。看见一整条田埂或水渠的细嫩青草,心情大好。甩开手臂,一把薅住草茎,挥镰划过草根,“沙”,手中的嫩草齐根断掉。一路割过去,一路“沙沙”之声悦耳动听。灰笼渐渐填满,压实;再填满,再压实;嫩草满出来了,继续填塞压实;渐渐塞到提引上,继续塞,直把灰笼塞成一个大草球,摔在地上都不松散。心满意足地挽上提引回家。有时候草笼太重,力气小的得歇几趟才能到家。
割草的人自然也会成为草人、泥人、水人。田埂上一般种了黄豆。七月八月豆已长成,有半人高,叶子有幼儿的巴掌那么大。曲身半跪割草,人就隐在豆丛里,不见人,只见豆叶晃动。割完一条田埂,汗浸透全身。衣上裤上,随处沾着豆叶断茎;手上脚上,全都附着湿尘散土。如下沟渠,贴着水面割草,上来后,更是一腿泥,湿衣湿裤裹着身体,漉漉淋漓。
当然,割草人也有懒蛇鬼,割一点抖抖灰笼,割一点抖抖灰笼,直抖得鱼草蓬蓬松松,勉强挨着口沿便趋回家去。也有的做小偷,偷薅别人家的豆叶垫在灰笼里,上面盖一层薄草算了事。他们这么做,除了懒以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快点回家看电视剧《西游记》。这可苦了塘里的鱼,刚垫了肚子一个角就没的吃了,饿得窜来窜去,甚至跳出水面去。
把鱼喂饱,只是孩子的本份,母亲不会表扬,但鱼饿着了,便会折柳枝或拿篾条来抽腿肚子抽手臂。柳枝篾条软,只会抽痛皮肉,不会伤到筋骨,是父母最喜欢的刑具。往往看电视的人正哈哈大笑时,母亲挥舞手里的枝条斫草般地来了。腿肚手臂火辣辣痛起来,哈哈大笑变成了哇哇大叫。母亲蛮着脸面,好像要斫了她家的懒蛇去喂鱼。
镰子器利。草镰斫伤,禾镰拉伤,手脚上疤痕的多少要看割草人的细心程度,但没有不受伤的。薅草的手是重灾区,粗心的人每个手指都会有疤痕。草镰的斫伤与禾镰的拉伤又不同。草镰一般是连皮带肉削下一小块肉,挥猛了脚趾头也要遭殃;禾镰是拉锯般,锯出一道深长的口子。但总之,二者都是流血如注的。受伤了怎么办,龇牙咧嘴地跑回去,在门窠里找沾满灰尘的废蜘蛛网敷在伤口上,血立马止住。伤得不重的回头继续割草,伤得重的歇两天,等结了痂再去。在农村,皮外伤不是伤,去卫生院会被笑话的。
突然想起自己被削掉的脚趾肚。
做事情,一急,心就不细了。尽管连续好几年,每年夏天都看了《西游记》,但依旧觉得有趣得紧。那天怕赶不上十点钟开演的《西游记》,想着快点割快点割,挥镰的准度就出现了偏差,斫在自己的一个脚趾肚上,把趾肚削平了。一路淋血一路跳回家。敷了蜘蛛网,坐等《西游记》开演。一边等一边想,要是姆妈打我,我就伸脚趾头给她看。
《西游记》久久不开演。又急了,以为已演过了,跳到厅堂去看挂钟,才九点。什么“欲速则不达”,我“欲速”,不仅“达”了,还“达”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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