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雪坠地听响,迎我还乡。
这个春节是我在家过的第十九个春节,却是第一个风雪锤人的春节。雪豪壮如团絮,一下下锤在瓦黑的屋顶上,锤在买鸡宰鸭的人背上,锤在无言的大地上,默默地碎散成小块,却喜庆得硬是让人从这默默中听出满心的岁岁平安。
这是江南,我的故乡,风大雪大中我的心归之处。
以前看舌尖上的中国,感觉江南这儿的小吃总是拼不过山川纵横的北方或者西南,味道、画面,都比人家弱上几分——我们没有翻炒得红红火火的辣椒,没有一串串挂在屋檐上的金黄玉米,没有烘烤得油亮喷香的乳猪……江南的年味在没到过江南的人们眼中,应该是同江南小桥流水给人的感觉一样,是淡淡的,静静的,温温吞吞的。甚至,江南繁荣的经济文化中混进来的世界气息,让江浙沪这样的名字给人的初印象就是高楼大厦,顶多门上贴个福。就像是,王安忆那《比邻而居》中,爆烈的炒菜香、腥膻的羊肉香中一缕精致清雅的咖啡香。诚然,江南的年“味”确实不尚浓烈,初一十五老街上左冲右突令人绝倒的臭豆腐气息也是他地引渡而来,但这可不代表江南的年味就寡淡了。
瑞雪兆丰年,可惜的是,瑞雪也兆见了一个没有庙会街戏的春节。
我家在两个城市交界的小乡村里,这个平时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求学的村子,是故乡中的故乡。这里拥有你在书里读到的大部分民间风物,比如老人们的“赶集”、他们对神鬼的坚信。这里打了双引号的“赶集”,其实也不是真正的赶集。我们已经不是闭塞的小村子了,吃的用的平时在村子里的小超市都能买到,但是,春节、元宵、四月半,这些重大的日子里,老人们都会选择穿戴整齐,修起平时不修的边幅,特意上街去——即使是用走的。你问他们去干嘛,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没有什么要买的,年货早在年前就置办好,在庙里上柱香或许可以是个理由,以前还有看戏的兴致,今年也被风雪刮跑了,但他们依然上街去了,两手空空地回家,嘿嘿嘿地不知道在高兴个啥。
请祖宗,祭鬼神,土地老爷座上迎。谢旧岁,佑新年,把酒敬先人,风调雨顺。不信的人嗤此无稽,信的人却能贯穿一生。奶奶喝止了我要拍照记录的动作,对着供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里倒有段故事,终于有机会说出来。很多年前,有个很有名望的算命先生看过我家的风水,说这地基,是前清一户举子人家的祠堂所在,他们后人香火已断,我们若续上香火供养得好,他们说不定能佑家里小辈出息。当时还没出生的我万万没想到一出生就有这么个重任落在身上,稀里糊涂长大了,还年年陪奶奶给他们上香焚纸钱,从农村出去考了个很不错的大学,好像也算是村人眼中的出息了。
庙会街戏是很有看头的,尤其那游街演戏的大部队,都是民众自己排练的,舞狮舞龙开道,花灯秧歌随后,套着画舫模型的年轻姑娘踏着曼妙舞步,坐在小厮打扮的叔叔们扛着的高台上的小姑娘不知道是被妈妈还是姨姨哄骗上去的,一脸拘谨和按耐不住的好奇毫不矛盾,活脱脱是红楼梦中出来的水灵样。
这样的年味只能等下一个风和日丽的春节才能尝到了,但是,我们还有别样的年味!江南什么多?(那位“漂亮姑娘多”的朋友你坐下)古镇多呀!好巧不巧,我家旁边的荡口古镇就是一个,不比周庄那样的大家闺秀,却也是亭亭的小家碧玉。逢年过节,逛古镇快要成为一个新时代的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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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不是到处都是小桥流水曲径幽巷,但真正的小桥流水曲径幽巷绝对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即使只是湖边的廊厅,都能运匠心入木心,处一景见十景。
无锡有寄畅园,借的是旁边山上宝塔的景,而荡口古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边没景可借,借了个基督教堂的景……青竹杆红酒旗下垒起的酒缸,背景是一个肃穆的十字架屋顶,中西合璧合得如梦如幻,几乎衬得我镜头中的景也像是童话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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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古镇毕竟还是中国的古镇,所以即使有这么一座教堂在隔壁镇着,咱们辟邪主要还是靠自己的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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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门神画像,以前都是在中央台的《国宝档案》中介绍的出土文物上看到。很久以前也有贴门神、新年就换新门神的传统,但门神这个神实在太过传统,已经传统到现在最传统的人家也不记得他的地步……呜嗷,总之见到门神老人家重见天日,我的反应不亚于一些初见门神哇哇大叫的小孩子。
古镇中藏古庙,可那些栩栩如生的神像我一个都不敢拍,只有这个憨厚的门神,能让我放下小心翼翼的虔诚,上前摸一摸他纹路可见的彩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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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鸬鹚其实已经不常见了,毕竟高效率的湖鱼养殖技术可不允许渔夫们撑着小船放鸬鹚去肆意捕鱼,能在古镇遇到,是一个惊喜。
而古镇里无人的宅院,走在其中,有一种走在《知否》里大宅院的感觉,追剧女孩的快乐便不过于此了。尤其是当你知道,横店那些院子是年轻的工具,但古镇的院子,却是曾经侍养着几世人的精灵,它们自有自己的记忆,就像张若虚、苏轼当年望着的那轮月亮一样。几百年甚至几十年前,这里还像我们的屋子一般,檐上燕绕梁,檐下人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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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庄是大家的周庄,荡口古镇却仍只是江南人的古镇。我们在青石街上遇见的人来人往,大多操着一口共同的乡音。很多诗人将周庄比作柔美的女子,却因过分强调而形成了江南的标签。江南,乃至江南人,都不是一个“柔美”能概括的。像这树白梅,是在凛凛寒冬也依然怒放的傲骨。
若江南无傲骨的话,进驻古镇的肯德基怎么也只能入乡随俗地换下了它铁打不动的外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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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有没有一种王兴记的既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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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年已经快过去了,今日初七,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家,奔赴前程。古镇,和我们的小村子,又将陷入迟暮般的冷清。来日酒暖花深,我们赏的是,别处的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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