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爸爸

                                                                                             ——2023年1月5日

6岁的我和爸爸 7岁的我和爸爸

 

                                                         一.我爱爸爸

        我爱爸爸，因为我从小就长得像爸爸，因为爸爸的手很大、肩膀很宽阔，靠近他就有安全感；我爱爸爸，因为爸爸长得帅，和我一样都属牛，脾气一样倔，做事一样勤奋，心一样柔软；我爱爸爸，因为爸爸博学多闻，对历史时政都能娓娓道来，他还从小就教我学英语和俄语，鼓励我写作和绘画。

        小时候夏天的傍晚，厂里的人喜欢三三两两一起在大树下摇着蒲扇纳凉，我的爸爸最风光。他能背着给孩子们讲水浒和三国演义，大家都听得如痴如醉，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就像望着一颗大树，我很为有这样的爸爸骄傲。

        爸爸不爱说话，每次考试前都默默地帮我削铅笔，涂答题卡的铅笔头削得又扁又宽，在纸上试过，宽窄正合适；练字用的铅笔头削得尖尖的，也在纸上试过，不刮纸。不会做的数学题可以问他，他解得很慢但总能解出来；历史和语文也可以问他，他知道好多诗和典故，和旁门野史。不时有电大的学生来家里讨教，我偷偷地听着，心里小得意，觉得爸爸很厉害。《女奴》播放的那段，我和小伙伴们夜里悄悄溜进爸爸教书的电大去看黑白电视，他们每晚都求着我，我很自豪，心里很庆幸是爸爸的女儿。不会骑自行车之前，是爸爸搭着我上下学。坐长途汽车出行时，我总是握着爸爸的手、靠在他肩膀上睡觉，爸爸一动不动生怕惊醒我，大手很温暖，我心里也很温暖。一次争吵爸爸和别人动了手，结果是他被打伤了，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爸爸怂，只是担心他伤口痛不痛。高考前的我很紧张，爸爸就给我讲两个溺水的人的故事，让我知道毅力和坚持有多重要，他每晚陪我散步聊天，直到我心情放松下来、睡意朦胧为止。爸爸做什么都细致，慢条斯理：书和笔记本要一一包好，翻译的文章句句都要找出最佳释义。他还会做木工，我家的几个柜子就是他打的。他好整洁，没事就收拾东西，希望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

        读大学之前的我是个自卑忧郁的孩子，一心埋怨命运不公，无论我想法如何幼稚，爸爸从不取笑我，他总是先和我讲道理，天南海北地讲些故事，就这样潜移默化，渐渐地纠正了我的偏激，教我学会了理解和宽容。

        记得那时让我生气的事情之一就是：明明爸爸妈妈都很好看，为什么我却长得如此普通？我从他们的相册里抽出最漂亮帅气的两张，对照着画成素描，同学来了就给她们看，让她们知道我爸妈很好看、我将来也会长得好看；我喜欢画画，十七岁时，爸爸送了我一本国画书，鼓励我学画画；高中时我被琼瑶小说迷住了，喜欢文学，喜欢教我的男语文老师，我的作文很好，老师还不时让我们写诗。记得有一首叫“风筝”的诗，写的是孩子像风筝一样被放飞，但是线端始终握在父母手里，觉得爸爸会喜欢，我就把这首诗放在家信里寄给了爸爸，爸爸回了一封长信，鼓励我多写日记多练笔，从事文学也是很好的选择。高考报志愿的前夕，爸爸和我进行了一番长谈，打消了我想报纯语言类专业的想法，他说，语言作为一种工具，还是要与其他主流专业结合才能发挥作用，国家现在着力发展经济，不妨先学经济学。感谢爸爸，我走上了适合自己的工作生活之路。

        上大学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爸爸本子上记着的一件事：他在从家到学校来看我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乞丐，因为可怜这个乞丐，爸爸把车费都给了他，自己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学校。他真是善良，善良到迂腐的程度，因为这份善良和率真，他一生并无所建树，但我爱他，敬重他，即使他无权无势，一生清贫潦倒，被全世界误解和排斥，这样的爸爸依然是我心目中最帅气的男人，最伟岸的高山。我在心里默默发誓，就算辜负全世界也不能辜负爸爸。我铆足劲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让爸爸骄傲；我想找到一个和爸爸一样的好人，一起伺奉老去的爸爸，让爸爸颐享天年，幸福安康。

        一路行来，我努力了，亲爱的爸爸，你会为我骄傲吗？

                                         二．我爱爸爸，爸爸爱妈妈

        爸爸在川大念书时学的是光学物理，之后又兼修文学，所以爸爸身上兼具文理双重气质，才华出众，颜值超群，仅仅是我知道的就至少有三个姑娘喜欢他，但是爸爸早已心有所属，那就是我的妈妈。妈妈比爸爸小5岁，在妈妈14岁、爸爸19岁的时候，一次相见就在爸爸心中产生了至死不渝的爱情。在这长达67年的爱情长跑中，他们一起经历了文革、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回城潮、1976年的地震、改革开放和2020年的新冠疫情。他们一起青春灿烂、英气勃发；一起忧国忧民，胸怀天下；又一起因为成分不好被下放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妈妈川音毕业后去了歌舞团，在贵州凯里的深山；爸爸从北京国防六部下放去四川某三线工厂当工人。即使这样地天各一方也没能把他们分开，在城里的爸爸最终离开了打算结婚的对象而与妈妈结合，妈妈回城，开始了他们长达57年的厮守，再也没有分开。漫长的岁月中，他们生下了我和弟弟，一起为外婆养老送终。爸爸话少、妈妈话多；爸爸是个慢性子，妈妈却是急性子中的战斗机；妈妈爱热闹、交游甚阔，爸爸爱清静、孤傲独立。他们都不秀恩爱，很少共同行动，只是一刻不停地各自忙活着。两人共同的缺点是说话不会拐弯，这多次导致了周围人，甚至我们对他们的误解。

        记得即将从三线工厂搬去新都的那天晚上，妈妈在我家空空的地上抱着一把琵琶弹“十面埋伏”，琴声铿锵激昂，配上妈妈姣好的面容令我们陶醉，我一心只想着以后也要像妈妈一样厉害地弹琴，却不知道，一旁的爸爸正以多么热爱的目光在拥抱着妈妈。

        他们之间这种独特的爱情我是直到2017年才开始明白的。那一年的夏天，爸爸糖尿病并发酮症中毒，进ICU抢救，差点挺不过来。我收到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马上请了假赶到医院，当时爸爸大小便失禁，已经认不出我来，我一边为他擦洗一边哭到昏天黑地，一夜未眠，坚决不接受这一刻就与他分别。爸爸不说话，但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非常努力地配合治疗，最终血糖恢复正常，颅内出血也被吸收了，依靠拐杖可以重新站起来，基本恢复生活能力。他马上强烈要求出院，和妈妈一起回到他们清贫的家。一个月后我去看他们，爸爸妈妈坐在饭桌边认真地吃饭，我让老公给我们仨拍一张合照，在这张照片上，久病消瘦的爸爸仍然一脸豪气地搂着妈妈的肩，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出爱，那么纯净而又深厚，使我之后很长时间都不敢直视。那一刻我明白我误解了他们，被他们吵吵闹闹的表像迷惑了眼睛，我开始发现爱情有着另一种形式，只在危急关头才悄然展露，偶尔的吵闹伤害分分合合与这样的爱情相比都只是浮云，他们二人相伴相守的一生即是铁证；我听到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年轻的爸爸为了将就妈妈过阳历生日的习惯，让妈妈高兴，不顾家族传统自己也改过阳历生日；我还听到了一个故事，说在爸爸病倒的前一段，他在楼下看到妈妈要把自行车抬上楼，就自然地想要帮忙，结果才抬着车走了几步就腿一软......妈妈赶紧自己接过车，轻轻说我来抬没事的，但是心里已经明白，爸爸的病加重了，许多事情不能依靠他了，她知道爸爸大男子主义严重死要面子，不敢说破。明白了这一点的妈妈只是悄悄地对爸爸加大关注，他要出门时就尽量陪着他，一日三餐变着法子做好吃的，想把他的身体补起来。

        实际爸爸的病情已经不可逆转。每一次回家看着他日渐衰弱我都心如刀绞，但是我很自豪我没在他面前哭过。每次回家前我都先做心理建设，说服自己爸爸会慢慢好起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等。一次回家我抱着爸爸，笑着对他喊：“爸爸我爱你！”他瞪大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鬼话，之后又不好意思地傻笑。这个一生不曾说爱的人却是真正的情圣，不仅醒里梦里都念叨妈妈的小名，还在我们的每一张照片背面都标上时间地点事件，没事就悄悄看、默默回忆。

        我们喜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回家，扶着爸爸去楼下散步，陪他晒太阳，看着他像孩子一样红润的脸，一边不着边际地说话，一边劝他要多活动要饮食清淡等等，爸爸不言语，对我们的唠叨报以宽容的微笑，点头答应，等我们走了又继续我行我素。妈妈在糖尿病允许的范围内尽着爸爸吃，一日三餐都陪着他，喂他，给他测血糖。由于妈妈把爸爸的饮食照顾得好，直到最后一天爸爸也没有失去胃口，他的肠胃成了与病魔对抗的最重要代偿工具，每次吃饭都为他带来极大的幸福感，使我们对他重新燃起希望。我最喜欢看爸妈在餐厅吃喝的样子：爸爸一边用没牙的嘴不停咀嚼，一边听对着他嘴举着勺的妈妈催促，愁眉苦脸，催急了还冷不丁地蹦出一句骂。弟弟也不时回来，带着爸妈去泡茶馆唱歌，21年春节还带他们去旅了游放了烟花。大家都憋足劲，暗暗用力，只希望爸爸能渐渐好起来。

        21年的7月，妈妈也病倒了，腰椎间盘突出，疼痛难忍，做了“大开窗”手术，爸爸妈妈一起住进了医院，妈妈住骨科，爸爸住康复科。因为疫情，我和弟弟不允许进入病房探视爸妈。爸爸在康复科很听话，认真吃饭，常常对医生护士微笑，大家都很喜欢他，但是爸爸心里记挂着妈妈，只有在听到我们带来妈妈平安的消息时眼神才变得明亮。他的语言功能受损，说话越来越迟缓，但是我们说的每一句他都仔细聆听，我觉得他能听懂。我仿佛听见他说他会努力配合，尽全力恢复，不让腰椎动了大手术的妈妈再受累。出院后，他们二人又去康养中心继续恢复了几个月，一起折纸、唱歌弹琴，妈妈恢复得很快，爸爸的腿脚也好些了。我最记得中秋节时去看望爸妈，给爸爸带了一袋橘子，我们走后他一个人慢慢地拎着上楼，一边走一边调皮地东张西望，完全不用人扶。因为这个短视频我心中燃起了很大的希望，想象着再过几年把爸爸接到新家，在客房专门安一张护理床，请个护工，出太阳时就扶着爸爸一起去湖边散步，他亲水又喜欢绿色，一定很开心......国庆节时，爸爸妈妈都吵着要回家了，妈妈说康养中心的饭菜白瓦瓦的没味道，你爸不爱吃，而且他饭吃得慢别人没耐心等他，吃着吃着就凉了，对身体不好。就这样，他们重新回到了他们那个简陋的家。

        2022年的元旦、春节、清明和妈妈的生日我们都一起度过，远在外省的弟弟也尽量赶回来陪爸妈，还给妈妈举行了79岁的生日宴。7月3日这一天，阳光灿烂，我们全家来到弟弟预定的地点唱K吃饭，爸爸一边听妈妈唱歌一边随着节拍摇头晃脑，大家都很开心。之后我出差、弟弟返程，妈妈继续照顾爸爸，区政府也派了专人来帮爸爸洗澡修脚，他都很配合。10月我看望爸爸时还把他扶下楼去饭馆吃饭，一切好像都很正常，但是那时的爸爸其实已经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

        爸爸用了整整一天，意气风发地与妈妈告别。时间是2022年的8月30日，这天深夜12点，成天卧床的爸爸忽然清醒了，像个好人儿似的蹿到妈妈面前，说：“我睡不着，我睡不着，我把一生都回忆过了，我这一生确实也没什么好回忆的......”，然后就絮絮叨叨地聊开了。第二天一大早，妈还没起床爸爸就起来了，一阵风似的走来走去，连拐杖都不用，跑到床边叫妈妈吃饭，说：“我把饭给你热好了，快起来吃！”妈妈心里高兴，以为他身体好些了，就赶紧应着去厨房，结果爸只是把他自己头晚的剩饭稍微热了一下还没有热透，分给妈妈一半，妈装作很香地吃完，一边吃一边表扬他，说好吃好吃，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呢？爸爸一本正经地驯她，说：“你不要把自己累狠了，要注意休息！”，又说想要钱买点烟。妈妈问30块钱够吧？爸很严肃地说：“小张的票子怕是不好看。”妈妈就大方地甩给他100块，还把他拉到自己床前，指着枕头底下的钱包说，你的钱都在这儿呢，多得很。爸就从钱包里又抽走200块凑成300块，转身准备出门......等到在厨房洗完碗的妈妈找不着人出去查看时，才发现爸爸就站在楼梯口，一脸茫然，应该是没办法下楼，买烟的事也忘了。他只好回来，走进自己的房间，忽然又说：“我的房间好乱呀我要收拾收拾”，就俯身从床底下翻出一双双鞋，把抽屉里的东西也一样样翻出来，真的就开始清理，清理了好几双，期间妈妈不时过来表扬他，说你今天怎么表现这么好呢？爸爸竟答道：“怕不是什么好事，可能是回光返照！”理着理着东西，忽然就累了，又恢复到跟往常一样，上床睡去了。后来再醒，就完全忘了30号的事儿，任妈妈怎么说都想不起来。

        2022年12月，爸爸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用一句囫囵话和我告别。天气太冷了，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担心爸爸会不会冻着，各种疫情管控措施使我们不能时常回家，只能每天祈祷爸妈平安。妈妈每晚都给爸爸灌热水袋（这是他们习惯的取暖方式），夜里还起来给他盖被子，不顾腰上有伤扶他起身；尽管已经去看过了地方，我们还是舍不得把爸爸送去养老院。渐渐地，爸爸起床越来越少，无法走到厨房去吃饭，妈妈就买了一张床上餐桌给爸爸喂饭，他胃口时好时坏，腿上也青一片紫一片。那时我们全家都已感染新冠，不敢回去看望父母，妈妈为了不让我们担心，在微信中总说他们没事、还好，但我知道已经不能指望爸爸自己站起来了，就给爸爸买了电动轮椅，想象着下一次回家选个出太阳的日子，把爸爸推到公园去，让他在室外多呆一会儿，看看花儿草儿什么的开心开心，再好好给他鼓鼓劲；又想着这个轮椅很好操作，爸爸应该能学会，他自己控制椅子跑来跑去时一定很开心，因为他从来就不想拖累别人......我把买轮椅的事告诉了妈妈。12月15日，妈妈凑在爸爸耳边大声问：芳儿给你买了轮椅了，你想不想坐呀？爸爸开心地点着头，难得地说出了一句囫囵话：“芳芳是个孝顺的乖女儿”。后来才知，爸爸说这句话是在和我告别，他仿佛洞悉我内心所想，在对我说：心意收到了好女儿，原谅爸爸不能坐上你的轮椅了，你们都要好好的......

        2023年1月1日，爸爸生命里的最后一天，他选择把生命的时钟停留在11点10分，和他送弟弟上大学时为他设的存折密码后4位一致，以这样的方式和弟弟说永别。

                                                  三．陪你直到80岁

        感染新冠的几天前，阳了的我梦见爸爸脸色怪怪的，站在床边用凄凉的眼神看我，醒来我就明白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去了，必须尽快把爸爸送到医院。24日上午，我们叫了120把爸爸送到区人民医院，人很多，只能躺在急诊室输液降糖。晚上我让妈妈回去，搬了一把椅子伏在爸爸床边，他很虚弱，呼吸急促，我抓着爸爸的手一夜未眠，医生说他是高渗型糖尿病合并新冠感染，病情十分危重。夜里他开始发烧，烧到39度，一定是浑身疼痛所以呻吟不断，医院不给他用镇静剂，说怕他身体扛不住，我只好出去买了盆子和毛巾用水给他物理降温，一边凑近他耳边说：没事的爸爸，不舒服你就喊出来！他还是热，不停地把被子拨开，呻吟声却渐渐弱了，夜里，急诊室温度很低，我整晚都在帮他掖被子，动作尽量放轻柔，生怕弄痛弄醒了他，他这样的情况，哪怕睡着一分钟也是好的呀。

        25号，在弟弟的张罗下我们找到了床位终于开始住院。条件改善了些，又找了24小时陪护，我和弟弟、妈妈、陪护四个人轮流值守，尽量让爸爸躺舒服些，多喝水，吃些东西，把他身上和床上整理得干干净净，大家共同努力，终于让爸爸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28号，听主治医生说了病情：“白肺”已超过一半以上，肾功、肝功都衰弱，加上新冠没有特效药，自身免疫力低下，爸爸的病情依然危重，并未脱离生命危险。再看爸爸，他不像在急诊室那晚呻吟不断，血氧浓度还好，只是有时还是会发低烧，呼吸也比入院时急促。喂他的饭都能吃下，也正常喝水排尿，脸色正常，看不出病情有所加重，倒好像轻了些。30号，听陪护说爸爸好些了，现在吃得下睡得着，烧也退了，对医生护士都友好，问他饭好不好吃还点头微笑，我很侥幸地想：爸爸会不会不是新冠或者已经转阴了？只要不是新冠就有特效药，就能把爸爸救活。31号，我带着刚买的新冠试纸测爸爸是不是新冠，结果为阴性，我对自己说现在好了，爸爸转阴了，肺炎能控制了，我去找医生，他们竟并不以为然，说早给你爸用上治肺炎的药了。这天上午是弟弟守着爸爸，还和爸爸讨论国家大事，爸爸眼神认真，感兴趣的样子，弟弟也宽了心，发信息说爸爸的生命力是真强，说不定能挺过这一次。下午，我和妈妈陪在爸爸床前，他还是不说话，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追着妈妈看......妈妈还是主张要喂爸爸吃饭以补充体力。尽管呼吸急促，爸爸还是一口口吃完妈妈喂的饭，我们帮他擦干净嘴，换了干净的衣服，清理完身体和床上床下，我靠近爸爸大声问他认不认得我，他还叫出了我的小名“芳~~~”。晚上八点，一天没怎么吃东西的妈妈饿了，我就打算带妈妈去吃饭，爸爸好像也知道妈妈饿了，各项指标都好好的坚持着，还用眼神叫我们放心。晚上九点，我们的饭刚端上来就收到医院电话，说爸爸快不行了，我立即打电话给弟弟，他马上赶往医院，我们草草吃完也打的赶往医院。先到的弟弟把我们拉到病房外，说刚刚已经发生了一次危险，现在爸爸已经昏迷，医生说可能只剩两小时。看着爸爸每分钟两倍于常人的呼吸，我心痛如绞，却不错眼珠地盯着爸爸的脸、握着他冰凉的手，我尽力把爸爸的手暖热，想给面对死亡的他多一些勇气，但他的手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想着前几天他还把我抓得紧紧的，看着我叫我名字......面对死亡，爸爸一定也很害怕吧？我凑近他大声对他说：没事的爸爸，我们都在、都在呢！可惜爸爸已经听不到了，全世界只剩下他费力的呼吸声，叫人痛断肝肠，泪流满面.....又这样坚持了十几个小时，直到所有的亲人都来看过，直到时间来到妈妈80岁、爸爸86岁的2023年元旦，在11点10分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时点，在终于握着妈妈的手陪她步入80岁之后，我们的爸爸静静逝去了。

                                                  四．岁月静好，逝者如生

        爸爸走了以后，我在他的房间里翻出两本相册，一个小笔记本、一本书和一串玛瑙手串。我把手串戴在自己腕上，在灵堂连夜看完了笔记本和所有的相片。

        这是一个时间跨度长达数十年的笔记本，工工整整地抄写着英语、爸爸退休以后想要学习的投资知识和电脑知识，里面有一张我给他画的手机结构图，标注着怎样打电话接电话；还有许多条账目，一笔一笔，记载着他送弟弟上大学、陪妈妈住院、去大理旅游等等每一次小小的花销，一角一分细致入微，透着一股小家子气，是爸爸的风格。

        一本相册的第一页醒目地放着奶奶的放大照，接下来是他悄悄从我家大相册里扒出来的，我和他女婿、外孙女的照片，每一张脸都很大，他或抱或牵着几岁的外孙女灿烂地笑，那时的他身体笔直、步履矫健，心里从未放下过他那些雄心壮志，一心想着怎么样再做些事挣点钱，让家人生活得更好。

        另一本相册年代古老，可能是爸爸20多岁时就有的，贴着加加林的剪贴报和他兄弟姐妹的黑白照，往后翻却发现一张2015年爸爸78岁时我们给爸妈拍的彩色合照，工工整整地用透明胶粘着，正值春节，两个结婚50年的人并肩站在桂湖公园门口，妈妈围着红色的羊毛披肩开心地笑，爸爸在他身边站得笔直一脸深沉，看上去很般配很喜气，像一张金婚照。

        最后的日子，爸爸一定时常翻看这两本相册，回忆童年和他挚爱的母亲，细细品味每一个闪亮鲜活的日子，想着这一生，想着该怎么做才能让妈妈、亲人轻松一点、放心一点......

        一本书是2005年中国医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糖尿病、高血压的预防与治疗》，书很旧但很整洁，包着透明的书皮，不少地方用红笔标注过，爸爸一定很早就对自己的病情有所察觉，认真地学过研究过，努力想要保持健康，并不像我们以为的，是固执地不听劝说导致病情恶化，我进而想到，每一次我们扶他下楼，散步，他是不是脚都很痛却什么也不说，为了让大家开心而忍痛默默配合，为了不拖累我们，他究竟隐瞒了多少病痛，直到最终被病魔夺去生命？如果是这样，他是至死都在用尽全力呵护着他所爱的人，至死都没有忘记，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责任和担当。

        昨天晚上，我翻拍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太帅了：他剑眉大眼，鼻梁高挺，英气逼人；肩膀宽阔，身材强健，着一身军装，放到现在不笑也是万人迷。我把他和我小时候的黑白照P在一起，就像小小的我被爸爸抱着，感觉很安心，还有点小得意，因为爸爸是帅哥。

        凌晨两点，我把爸爸的手串压在枕下，和我从布达拉宫买的檀香木观音像放在一起，我拜了一下，对手串说：爸爸，你还有什么事一定来找我哈。泪水不断地溢出眼角，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我仿佛看见爸爸变回了20岁的样子，走起路来笔直有力，笑着朝天堂的方向走去，再也不用受糖尿病腿疾的折磨，不用无奈地躺在床上任人摆布，可以好好吃、好好睡、自由轻松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太好了！我想笑着朝他挥手告别，眼泪却不争气；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着“拆了就会变成新的”，我懂这话的意思，是我努力P出来的照片都是真的，爸爸就是在继续抱着小小的我，抱着妈妈，他现在重新获得了力量，可以做回我们的大树了，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

        别了，亲爱的爸爸，谢谢你生我，把我养大，谢谢你让我看到爱情最美的样子，谢谢教我正直、善良地做人。你在世的桩桩件件我都会一一替你铭记，你想要永远呵护的妈妈也会好好地，在我们的陪伴下健康坚强地继续生活。

        岁月静好，逝者如生，永别了，最最亲爱的，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