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女妖

人们说，山林中的女妖会在春天到来时哭泣不止，所以雨季的存在，是为了回应她的眼泪。

雨季来临的时候，整个山谷都笼罩在缭绕的云雾之中，雨水从松针的末梢滴下，有时候会直坠你的后颈，带来早春彻骨的寒意，如同回忆一般鲜明凛冽，浸入骨髓。长着黑亮眼睛的松鼠们蹲坐在树枝上无处可去，仿佛是错过采摘的果实。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连绵的雨水似乎永无休止，天气拖慢了远行者的脚步。没有人能在这个季节进山，盘山而上的古道被林木遮蔽，低处的开阔地带则早就成了沼泽，四处漫溢的雨水和疯长的草木抹去了所有道路的痕迹。或者路仍在那里，但都隐匿在水面之下和蔓草之中，就像答案隐匿在谜语的字里行间，构成谜面的字句又被打乱成了毫无意义的字和词，字和词又拆散成笔画和句点，笔画和句点一碰到雨水就墨迹一样洇开，难解难分，无迹可寻……更不用说林子里永远飘荡着银灰色的薄雾，氤氲的云气让整座山林变得庞大无匹。人们探究边界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这个季节无论从何处启程，你总会经历这样一座雾气弥漫的山林，于是人们说，这座林子占有的不仅仅是空间，在这个季节，它还囊括了时间本身。

在这个季节里，各路商队像从四面八方汇聚的雨水，占据了山脚下客栈的每一张床、酒馆里的每一个凳子。人们聚集在炉火旁喝着滚烫的砖茶，传递着水烟筒，用不同的方言聊起见闻，为了让陌生人听得更加明白，他们不得不尝试使用彼此的语言，于是原本就不连贯的叙述常常会陷入长时间的停顿，回忆掺和着想象，虚幻混进了事实，这样的描述更能够吸引聆听者，于是，故事就拥有了至少三种讲述方式：对经历的回忆、对现实的确认和对未来的想象。

并非没有人做过雨季进山的努力，有人试着剥去沿途树木的树皮以留下记号，但第二天早晨刀砍斧斫的痕迹已荡然无存。也有人曾在喝醉酒后射杀过那些随处可见的松鼠，然而过不了多久，家信传来，怀胎十月的妻子终于临盆，孩子一出生就长有满口的细长尖牙，一有机会就疯狂啃咬所有落入视野的木器……于是山林由女妖掌管的说法就像这个季节里的雨水一样四下飘荡，总会有人扬言看到了掠过树梢的银色裙裾，那让我们相信女妖常常半隐身地漂浮在山林上空，冷漠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也有人说女妖隐藏在深深的泉水之中，因为曾经有人不止一次地在山涧旁看到了她探出水面的苍白手臂，上面缠绕着细细的绿色水蛇。关于女妖的说法就是这样众说纷纭，大部分时候，人们认为女妖不止一位，她们有的在半空飞翔，有的则潜藏于水面之下，她们吸引人们的好奇心，又从不愿现身相见。也有另一种说法坚持女妖从来就只有一位，她形单影只，又化身万千，人们看到的只是她真实形象的某个部分，所以在同一时刻你拨开浮萍掬水时看到的那对眼睛和我在某棵大树后面窥见的黑色发髻，都是真实的存在。

整个世界的雨水都落下来，山林成了泽国，顺着山势汇成一条条无师自通的瀑布，安静地倾泻到遥远的深潭里，潭边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踩在上面就像踩在云上一样不真实。受惊的蜥蜴东倒西歪地跑过水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无处不在的冷雾与潮湿织成了银灰的帐幕，如果你能够穿过这重重的帷幔来到森林深处，那时候你的身上会沾满挥之不去的银色，如同被蛛丝缠绕的巨茧。对了，不受雨水干扰的除了松鼠，还有全部的蛹，蛹们都在沉睡，带着自己编织好的茧，像是带着一个构思绵密的梦，仿佛从没打算醒来。

也有人说，女妖并不可怕，她只是孤独。就像我们都曾经为速朽的生命哀哀哭泣，她也为自己永生的命运忧伤不已，孤独的女妖会在雨季的山林里日夜穿行，她的眼泪是雨季必然到来的唯一理由。

无论是出于畏惧或是敬意，所有向导都拒绝在这个季节进山。于是惯于走南闯北的马帮也只有小心翼翼地绕着林子的边缘行进。常常有新加入马帮的年轻人失去踪迹的消息，有个隐秘的说法是胆大心盲的他们被女妖的歌声引诱，贸贸然闯入了山林深处，从此再也走不出这片缥缈之地。如果有人在这儿呆得足够久，多年以后的另一个雨季，还会在某个小酒馆里和他们重逢，正如当初突然消失一样，眼神空洞的年轻人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小酒馆门口，英俊而木讷的脸上丝毫没有时光的痕迹，但无一例外地都失去了交流的能力，就像一个温和的白痴，只懂得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酒，很快就蜷缩在炉火旁沉沉睡去。由于无法表达，他们经历的一切就像被粗心的学徒错误订拢的书页，埋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图书馆里，有生之年永无解读的可能。因此，关于女妖的一切传闻仍只是传闻。

一切的猜测都是不确定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雨季结束，山林女妖的身体也将如同雾气一样消散，化作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场雨水，跟之前的无数场雨不同，这一次飘摇洒落的雨水固执地流连在枝头、叶面和草尖，拒绝触及大地、落入水塘和沼泽，它们银色的细小身影像是悬浮在夜空的萤火，被阳光洒下的金色芒刺穿透，发出嗤嗤的轻响，那是女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叹息。当然进山的人们是听不见这些的，这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渐渐硬朗起来的风声，日光和山风驱散迷雾，荡涤一切，用不了多久，沼泽会变成泥泞而坚实的草地，山道上又充斥了马队迤逦行进的铃声，这意味着人类又重新捡回了山林的统治权，所以在下一个雨季到来之前，我们不会再听到关于山林女妖的任何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