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岳母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豫西山里人。
老辈庄稼人的婚姻,多沾亲带故缔结而成。岳父母也不例外,俩人一个是头道沟的,一个是二道沟的,相距二三里,还是姑表亲戚。
1952年,22岁的岳父和20岁的岳母在一孔土窑洞里成了亲。从婚后第二年我大舅哥出生,到十五年后老幺妹出生,夫妻俩共生养了三男六女九个孩子。
在经历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和十年动乱的艰辛岁月里,养活养大这一群高高低低的孩子,天知道岳父岳母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岳母30岁出头满嘴牙便全掉光了,每顿饭做好后,她都是先让岳父和孩子们吃,他们吃剩下的她才能吃上几口,有时候没有剩下的饭菜了,岳母就将全家人吃过饭的碗用水冲冲,喝下去哄饱自己的肚皮。
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瘦弱坚韧的岳母,每天仍下地出力干活。岳父是党员、村干部,经常忙着在外面开会学习,年轻时害过肺结核,后来又得了老慢支,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一辈子喝的草药比吃下的饭都多。
到了晚年,衣食无忧的岳母,依然勤劳而节俭,对吃喝不挑剔从不讲究,她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填坑不用好土”。她的胃里消化过野草树根,甚至观音土,生活里的苦,她几乎样样都没少吃,她却很少愁怨,不停地操劳和付出,占据了她白天黑夜的时间。
老两口苦力巴筋熬到五十多岁,儿女都长大成家了,他们依旧闲不住,在家帮着带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养猪喂鸡。
我和妻子曾多次劝说岳父母进城来休养身体、享享清福。但都被他们拒绝了。一来二老不愿给我们添负担,二来岳母晕车不愿出远门。
她不但坐汽车晕,坐火车晕,就连坐在架子车上让人拉着走,也能晕的恶心呕吐。彷佛她就是一棵大树,动一动地方挪一挪窝,就会大伤元气一样,根本不能离根离土。
守着窑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人,相依一生,到过最远的地方,要数2002那年来北京我家小住。
那时候他们已70多岁了,我的女儿快结婚了,妻子好说歹说,才说动岳父母同意来北京参加婚礼。
从走出家门,坐上拖拉机到县城搭车开始,岳母就眉头紧蹙、满脸难受,吃晕车药也不管用,用带的生姜片、橘子皮贴肚脐、贴脑门、贴太阳穴也不中,岳母一路吐得翻江倒海,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终于捱到了北京西站,下了火车,岳母听说还要坐汽车,惊吓得脸色煞白,闭目摇手连连说要走着到我家里。
妻子既心疼又无奈,对她说:“娘,这城里不像咱村,走几步路谁家都能摸到,北京大哩很,从车站到咱家还有十几里地呢。”
我看岳母实在是难受得要命,就让妻子和岳父带着行李,坐车先回去,我陪着岳母慢慢走。
走在北京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岳母简直是寸步难行,听见鸣喇叭就心惊胆颤,看见车子就吓得站立不动,过红绿灯也不明白咋回事。
看起来我们好心好意让她老人家来城里享福的想法,对习惯了山村生活的老人来说,不但是活受罪,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晚上打开电视机,岳母的表情很是吃惊,看着看着,她小心翼翼站起来,慢慢绕到电视机后面,想看看屏幕里的那些人,是不是像老家戏台上的那样,正在电视机后面表演节目。原来岳母在老家,晚上几乎从不离开她的窑洞,也从没看过电视。
家里还存在着很多令岳母岳父迷惑不解的新奇之物。他们不敢使用厨房里一摁按钮就能点着火的天然气灶,不敢使用卫生间里的太阳能热水器。冰箱、洗衣机、饮水机、微波炉、电磁炉、电烤箱、豆浆机,这些城里人最普通的家用电器,对岳父岳母来说,每一样都是神奇可怕的玩意儿。他们不但拒绝使用,我们用的时候,他们甚至不敢靠近。
岳父岳母的人虽来到了城里,心却始终还留在老窑洞、小院子、庄稼地里,每天惦记念叨的依旧是他们的菜园、麦子和猪鸡。
周末不上班,我和妻子带岳父母去故宫游玩,让他们看看皇上住过的房子。到了故宫门口,岳父母直感叹这里比镇上赶集的人多得多,我们没敢告诉他们还要掏门票钱,不然节俭了一辈子的老人,说啥也不会买票进去看。
到了皇帝的宫殿,我听见岳父岳母在后面小声说:“这就是皇上睡觉的屋子啊?真小,跟个鸟笼子似的,怕是还没咱那窑洞里冬暖夏凉睡着得劲儿吧?”“就是,看来当皇上也没啥让人眼气的,住这地儿还没咱那院子接地气。”
说是小住,不料岳父母在北京一呆就是小半年。因为就在他们准备返程回老家的时候,北京爆发了非典。大队干部打来电话,反复交代不能让老人家回村里去。
我对岳父岳母不能实话实说,说了他们也难以理解。我只能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就说自己忙总出差,让他们多住一段时间,陪陪妻子和女儿。岳父岳母心里虽然着急,嘴上却不说什么,默然接受了我的意见。
我家住在16楼,来时间长了,岳父岳母白天会厮跟着一起下楼转转,岳父整天不停咳嗽,在狭小的电梯里,他一咳嗽,电梯里的邻居们都避之惟恐不及地掩鼻扭头,戴着口罩的也难免露出嫌弃眼神,岳父看到了,心里歉疚,说啥也不坐电梯上下楼了,有时候不得已要出门,老俩口为不影响别人,就一前一后相互照应着,走步梯上下十六楼。我听说后,好长时间心里都不是滋味。
非典一过去,我就把岳父岳母送回到村子里。城市对他们就像一座监狱,若不是能陪在他们的女儿和外孙女身边,他们一秒钟也不稀罕呆在北京。
听大舅哥说,岳父岳母回家后,逢人就说到过皇上住的地方和天安门广场看过了,这辈子也算享福了,没白活。
不久岳父去世,岳母坚持要住在那孔窑洞里,哪个子女家也不去。她独自一人又守着老院生活了十年。
活到八十多岁的她,见到了子孙满堂。按说依我岳母的身体和心态,她应该可以再多活几年。但那年老家要进行新农村改造,窑洞一律要被扒掉,住在窑洞里的人,都要搬到村头新盖的砖房里去居住。
砖房里没有暖气,倔强的岳母又不愿和儿女同住,阴历十月天她受寒感冒,没能得到及时救治,转成了肺炎,等妻子从北京回去将她转到许昌市医院治疗没几天,岳母就因心力衰竭去世。
我当时在国外出差,没能回去参加岳母的葬礼,听妻子讲,按照老家风俗搞得十分隆重气派,光请来的三台大戏就连唱了三天三夜。村民都说老太太孙男嫡女一大群,可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在一个寒风刺骨、下着冷雨的冬日,岳母和岳父终于又相遇相依,合葬在山村老祖坟里。生于此地又葬于此地,生于尘土又终归于土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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