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的雨下得淅淅沥沥。
方婧坐在亦央时光咖啡馆里,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外面下着的雨。
指尖在桌上叩响,随着咖啡店背景音乐的节拍,一指一指。雨越大,节奏越急;雨越小,节奏越慢。
直到雨停,乌云散去,重见光明,这一连串的噪音才止。
她舒了一口气,继续在手帐本上写她的日记。
不喜欢下雨的天气,每每此时,乌云密布,心神不宁。
令她更不喜欢的,是这令人无趣的生活。
朝九晚五,繁琐的工作,上司的脸色,同事的冷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那么无趣。
虽然才25岁,可她仿佛步入老年。
无趣的生活并不是从工作之后才开始的,事实上,她迄今为止的人生索然无味。
读书时期,成绩中等,样貌平平无奇,没有早恋,没有波澜起伏的故事,没有富有的家庭。在人群中,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透明,要是不发声,便没有人会注意她的存在。
工作之后,每天朝九晚五,和同事交情不深,交际圈子急窄。下班之后都会默默地回到出租屋,抱着电脑在电影中寻找安慰,在综艺节目里寻找快乐,然后在空旷无人的出租屋里笑出声。
如果能有一点波澜起伏也好啊。
有一个从小到大都存在的习惯——写日记。
每天在日记本上碎碎念,记录路人的模样,性别,年龄,给她的印象。偶尔会将毫不相关的人编成一段故事。
她喜欢咖啡店这样的地方。每到礼拜天,她都会在同一家咖啡馆的同一个位置坐下点上一杯一如既往同样的咖啡,一呆便是一整天。
从早上等到中午,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有几缕阳光透过窗子穿透进来,将方婧那日记本照得透亮。
方婧喜欢沐浴这和煦的阳光。
透过窗子,她又见到了那只黄白相间的流浪猫。
“小宝贝,你来了。”她欢喜地捏紧口袋中的袋装小鱼干,落下手帐本,向店外的小猫走去。
待她回到座位上时,发现桌子上除了属于自己的手帐本、一只秀丽笔外,竟多了一张卡片,附着一枚玫瑰干花。
她打开卡片,上面写着:
方婧下意识地看向周围。大家各自喝着各自的咖啡,各有忙碌。
“静”是她给自己起的笔名。知晓她叫“静”的这个“安”,会是谁呢?
(二)
又是一个礼拜天,方婧走进亦央时光咖啡馆,在老位置坐下。
桌子上贴有一张折叠着的纸。
方婧打开那张纸。
原来是坐在同一位置的有缘人,竟如此有默契。方婧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她用秀丽笔在纸上写下隽秀的字体:
第三个礼拜天,方婧来到咖啡馆,向老板亦央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
老地方的桌子上果然又有一封信:
那倒是。不过,若说是本身喜静,倒不如说是没有闹腾的勇气罢了。
方婧在这封信上写道:
第四个礼拜天,方婧翻开平铺在桌子上的卡片,只见上面单单留了一个字:
好?好什么好?这个周六的安,又神秘又莫名其妙。
方婧一如既往地摊开手帐本,记录那一周的各种碎碎念,写完之后,拿起公司的材料认真研读。
这时,一个小男孩抱着一捧玫瑰花走到她的面前,说:
“小姐姐,有个哥哥托我将这束花送给你。”
好大的一捧红玫瑰,方婧惊呆了。她木然地接过这束花,向男孩道谢。
娇艳欲滴的花朵上面挂着一张卡片:
哥哥……方婧回想起小男孩说的话,这么说,周六的安是一名年轻男性了。不知为何,心中竟燃起一丝对未知的期待。
她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
她开始挂念这个周六的安。心心念念地想着,这个周六的安,会是谁,来自哪里,有着怎样的故事?
其实最想要的,是想认识他。
她有点按捺不住了。当一个人心上念着一个人,便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去见他。
第五个礼拜六,方婧故意路过亦央时光咖啡馆,想从窗外向里一探究竟。
只见这个周六的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是一对情侣。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无论其中的男女,都不像那个说“我们皆是喜静之人”的安。
能够送自己玫瑰花的安,应该不会是一个有伴侣的人。
没有见到安,她很失落。怀着那份失落,她毫不容易熬到了礼拜天。
这一天,她早早地来到咖啡馆,第一件事便是要看桌子上的信。
可是这次竟然没有信。桌子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方婧耷拉着脑袋,扫兴至极。
咖啡馆老板亦央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她摇摇头。
她在那个位置坐下,望向窗外。
又是一个明媚的晴天。好久没有见到那只流浪猫了。她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也忘了再带袋装小鱼干。
她打开手帐本,拿出秀丽笔开始写日记:
老板娘亦央又向她的学徒说毛不易唱歌有多好听了,如果你想喝老板娘做的香醇浓郁的咖啡,就必须得听她对她偶像的夸赞。一把年纪了,还能拥有一份少女心,其实也是不错的。
咖啡馆的门被打开,走进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大男孩,独自一人,进门之后便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人的样子……
越来越不对劲了,方婧不得不停下笔,因为她发现,这个大男孩竟径直地向她走过来……
莞尔一笑,男孩说道:
“你好,周日的静,我是安。”
方婧大脑一片空白,不自觉地合上了手帐本。
只听他继续说道:
“周六的安想变成周日的安,不知周日的静能否允许?”
方婧突然觉得,她那无趣的人生将要迎来曙光。
(三)
安真的叫安,他姓程,唤作程安。
安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在手帐本上写下她的名字。
“原来,你真的叫‘静’啊。”
方婧微笑,低着头,在自己的手帐本上画了一个笑脸给安看。
看到那个笑脸,安也笑了。
方婧的指尖不自觉地在桌上敲叩,频率越来越快。
安轻轻按住她那焦虑不安的手指,说: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罢,神秘一笑。
在咖啡馆旁边的一个长满爬山虎街角的一条小巷子里,安停住了脚步。
往地上看,映入方婧眼帘的是那只黄白相间的流浪猫。
“小宝贝!”方婧脱口而出。她抱起那只流浪猫,将它拥在怀里轻轻地抚摸。
“它好像对你不陌生。”安说。
方婧朝他点点头。
“你越来越可爱了。”方婧对猫咪说。
安说:“这句话,你能对我说一遍吗?”
方婧愣了一下,不敢看安。
安说:“看着我的眼睛,你能对我说一遍吗?”
方婧忐忑地看着他,心跳得特别快,吐出三个字:
“你,可,爱!”
“嗯,真棒。”安笑了笑。
方婧也对他笑,但猛然心里一惊,呆呆地望着安。
“真棒”这个词是在鼓励我吗?
你知道我不会对人说话?
你知道我只会对小动物说一段流利的话?
“我知道,”安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其实,这个小宝贝不是流浪猫,它是我养的宠物,有一次看见你在喂它吃小鱼干,便一直偷偷地注意你。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我们都喜欢同一个位置。所以我甘愿当周六的安,与你在不同的日子共享那张桌子。这可能是我们的缘分吧。我想和你交朋友,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他问。
方婧点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安不明白。
她又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安还是不解。
方婧知道她得用语言表达:“可,以。”
方婧知道她自身有沟通障碍。可能是长时间的孑然一身,也可能是环境转变使她落下不会口语表达的毛病,总而言之,病因不太清楚。
不敢和人说话,只和小动物交流。在面对小动物时,才能说出一连串流利的语言;在面对人时,只能用书写文字来表达想法。
所以,在收到安的纸条时,她还能应对自如;可当她见到安这个人后,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像是被人发现了秘密那种难堪,又好像是终于有人能够帮助她走出困境的喜悦,方婧此时五味杂陈的心情,不知道该如何定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安问。
方婧摇摇头。她忘了。
“是因为曾经……口吃吗?”安问。
方婧摇摇头,在纸上写:
“那……你想改变现状吗?”安问。
方婧静默了,思忖了一会儿,她点点头。
“好,从现在开始,你对我的问题的回答不能再是点头或者摇头,而是向我开口,哪怕一个字或者两个字都可以,行吗?”
方婧点头。
“哎?”安用表情告诉她不能再点头。
她笑了笑,说:“嗯。”
不敢和人说话,只和小动物交流。
在面对小动物时,才能说出一连串流利的语言;
在面对人时,只能用书写文字来表达想法。
(四)
静和安开始每天见面,安为了训练静的口语表达每天与静进行铺天盖地的对话,只为让静不再安静。
第六个礼拜天,程安拿来一大叠心理诊断专业测试题。
第七个礼拜天,安鼓励静主动与老板娘亦央搭讪。
“听说,毛不易,出,新歌了,是吗?”静羞红了脸问亦央。
“哎呀对对对,没错呀!哎哟喂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跟你说啊,毛不易这个人特别有才华……”一提起毛不易,老板娘blabla说了半个小时。
静对安说:“什么时候,我也能成老板娘那样,就好了。”
“一定会的。”安坚定地说。
第八个礼拜,安训练静的沟通能力。
第九个礼拜,安训练静的沟通能力。
静慢慢地变成了普通人一样,直到第十二个礼拜天,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话了。
她能向老板娘亦央请教形容毛不易帅气的词汇,能和其他的顾客侃侃而谈,并在第十四个礼拜天结识了店里的咖啡师小六。
第十五个礼拜天,安没有来。
“你为什么叫做‘小六’呀?”方婧问咖啡师小六。
小六说,他本来在咖啡馆工作人员中排第三,可因为“小三”这个名字不太好听,便叫小六了。
“说起来,那个经常和你在礼拜天一起来喝咖啡的是谁啊?你男朋友吗?”
方婧摇摇头,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是这家咖啡店的常客呢!以前会在每个礼拜六坐在我这个位置。”
小六蹙眉,“常客?不可能吧。你别不信,如果是店里的常客,我都会过目不忘的。但他不是,他只是一个经常和你一起来喝咖啡的人。”
方婧歪着头,心里有些疑惑。
这时,一位顾客一进店便向老板娘亦央打招呼:
“好久不见啊——cheng老板……”
“cheng老板?”方婧问小六,“哪个cheng?”
“方程式的程。”
“老板娘叫什么名字?”
“老板娘姓程,叫程平。”小六说。
程平?
程安?
方婧在手帐本上写下这样两段话:
(五)
咖啡师小六说,他的妹妹上了大学之后读的是医学专业,每天都要做很多实验用来提高自己的医术。
“你知道小白鼠实验么?做医学研究的人会培养一批小白鼠,在做实验时或被注入药物,或用来解剖,从而检验医学方面产品治疗成效。”
小六说,方婧默默地听着。
小六突然笑了,“如果实验对象是人呢?你说会出现什么现象?”
其实是有的,方婧心里想,不止在医学方面。
就方婧自己来说,她会在手帐本里记录路人的模样、性别、年龄,和给她的印象,写下他们正在发生的故事,也会将毫不相关的人编成一段故事,做的这些何尝不是将人当成了小白鼠,偌大的苍穹便是关小白鼠的笼子,方婧是默默把他们当成实验对象的人。
包括小六,包括老板娘亦央,也包括周六的安。
在手帐本里,她凭借自己的认知将他们定义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格,可能有什么样的故事。
可是此时此刻,她竟读不懂周六的安了。
周六的安并非是周六坐在这个位置的常客,那他为什么要对她撒谎并且借这个谎言接近她?
第十六个礼拜六和礼拜天,周六的安都没有来。他如一缕如梦如幻的青烟,眨眼间便能消失得无影无踪,留给方婧一段莫名的回忆和莫名的感伤。
第十七个礼拜天,又是一个雨天。窗外的雨下得淅淅沥沥,焦虑的方婧不停地用指尖敲叩桌面。
“你觉得,做世界的旁观者,拥有洞悉世间一切的本领,难吗?”方婧问小六。
“不,”小六看着窗外的雨,“这个世界上最难的并非看透世间所有的人或物,而是读懂自己。”
读懂自己……方婧若有所思。
方婧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我想见他。”
“谁?”小六问。
“周六的安。”方婧说。小六还没反应过来时,方婧便奔向老板娘亦央面前。
她问老板娘亦央:“程安是你的弟弟吗?”
亦央愣愣地看着方婧,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方婧看不懂这个表情,但她只想知道周六的安在哪里。
亦央说在她家,并告诉了方婧她的家庭住址。
方婧立马转身就走。
“等等,”亦央叫住她,“我想先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方婧越来越不明白了,但是见安心切,她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那茫茫的雨的世界里。
(六)
方婧按门铃,门开了,正是程安。
程安很是惊愕,问:“你怎么来了?”
方婧笑靥如花:“我想见你。”
程安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他们静默在门口,仿佛像过了一个世纪。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方婧说。
“不,”程安下意识地说,瞬间又反应过来,“那个……我的意思是说,不好意思让你站在门口这么久。”
方婧穿上鞋套,在程安的家里到处溜达。并问他:“你在做什么呢?怎么最近都没有去找我了?对了,你的猫呢,它在哪里呀?好久没见,怪想它的。”
方婧走进程安的书房,一眼便看到了书桌上的一叠纸。
“这是什么……”方婧走过去,一眼便看到了纸上的几个大字:
自闭症患者……
程安立马上前遮住了上面的字。
“这是什么?”方婧问。
“没……没什么,这是我要写的作业,还没有完成。”程安吞吞吐吐。
方婧有些失落,空气中凝结着一丝尴尬的气息,她开始转移话题:
“老板娘亦央是你的姐姐,对吗?”
程安默默地点头。
“其实你并不是每周六都会去店里坐坐的常客,是吗?”
程安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骗我呢?每个礼拜天都给我留一张纸条,还托人给我送一大捧玫瑰花?而且,明明你和老板娘是姐弟关系,你却没有说。”
在问出这些问题之后,方婧深吸一口气,她心里有一种预感
——她快要接近真相了。
“方婧,”周六的安第一次叫她的全名,“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事实,请你不要惊讶。”
方婧点头。
片刻,程安缓缓地开口:
“我是一名大四的学生,读的是心理学专业。我的论文选题是:《关于自闭症患者的精神分析和治疗方案》。
我觉得光是翻阅书籍寻找答案硬是不够,得加上亲身实验接近存在于生活中的自闭症患者能够更好地完成这篇论文。
姐姐亦央说,她经营的咖啡馆里有这样一名女顾客:
从不开口与人交流,只会一个人静默地望着窗外发呆,点咖啡时会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咖啡的名字,递给亦央。起初,姐姐以为你是哑巴,直至有一次她看见你和小猫开心地交流,她才知道,原来你是会说话的。
用我们心理学术语来讲,你有失语症。
对于我来说,研究自闭症患者,你是很好的观察对象。所以我绞尽脑汁想要接近你。我找了一个藉口和你相识、接触,并以朋友的名义为你矫正你的病。
那天我对你说,那只流浪猫是我养的宠物,其实我骗了你,我们家并不养猫;我对你说,我是在周六坐在你那个位置的人,其实并不是。我是安,但不是周六的安。
你不知道,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每一次成长,都被我记录在论文里;你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条件反射,我都在暗自观察、分析。
你把我当朋友,而我却把你当作小白鼠。
对不起。静。”
你把我当朋友,
而我却把你当作小白鼠。
对不起。静。
终于说完了,方婧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昏昏沉沉地看着眼前得一切,仿佛世界扭曲得不成样子。
她想起诗人卞之琳得一首诗:
什么窗子什么梦!她想到了小六说的话:如果实验对象是人呢?你说会出现什么现象?
那就太可悲了。她回到咖啡馆,顺手将记满如小白鼠一样的人物的手帐本扔进了垃圾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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