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作者: 天之蠹虫 | 来源:发表于2020-06-07 22:54 被阅读0次

    6月初,因为一些家事,回了趟老家。

    这次回家除了办正事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和许久不见的表哥叙叙旧,听一听表哥的“江湖旧事”。

    在我们小县城,表哥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孩子王”,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扛把子”,说是“扛把子”,其实就是个有点名气的混混。尽管这点名气在大人眼里,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对当时还在上小学的我,已经足以满足一个少年对江湖的想象。

    表哥的故事是我那些年枯燥学习生涯中的一抹亮色,点缀了我的整个青葱岁月,记忆里童年不再只有书本和习题,也有了故事与憧憬,哪怕主角并不是我。

    表哥的身世也不寻常,听父亲说,表哥原本是二姑家的孩子,出生的那一年赶上计划生育,街道上到处有带着红袖章的计生办人员挨家挨户查超生,那些偷偷生了二胎的家庭被抓到就要面临巨额的罚款,交不起罚款,就把你家值钱的东西统统没收,这在现在看来属于违规执法,但在那个野蛮生长的90年代,这已经是比较文明的做法了。

    表哥就是那个“二胎”,二姑家因为交不起罚款,就把表哥过继给了四姑,四姑一家当时没有孩子,就把表哥当自己亲生孩子养。表哥从小就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天赋,上学时学习成绩垫底,但人缘极好,跟任何人都能很快打成一片,时间久了,大家都愿意叫表哥一声“大哥”。一群年轻小伙聚在一起,在电脑游戏和KTV尚未普及的年代,可想而知,抽烟喝酒,打架斗殴都是常事。久而久之,表哥就成了我们那一片的"风云人物”。

    母亲怕我跟表哥学坏,不止一次的告诫我不要和表哥有过多来往,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一个好大学。好与坏对当时只有6岁的我是个模糊的概念,我只觉得表哥很酷。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更让表哥成了少年的我心中的英雄。

    那是5年级下学期,由于发育的晚,我的个子在同龄人中显得很低,排座位时,我像往常一样被排到了第一排,每节课结束,鼻子里总飘进许多粉笔灰,现在想来,我后来落下鼻炎的毛病跟这也脱不了关系。之所以没有和老师反映要求调座位,是因为我当时近视200多度,坐前面正好可以不用戴眼镜。

    当时班里有一个很调皮的学生,就叫A吧,总是喜欢捉弄同学,被捉弄的同学往往敢怒不敢言,因为听说A的老大是我们学校的“校霸”。也许是因为我坐在前排,再加上学习好的形象看起来就是个“软柿子”,所以免不了被他欺负,面对这种情况,我一般是能忍就忍,久而久之我胆小怕事的形象算是树立起来了。但那一次,我没有选择隐忍。

    事情的起因是一根钢笔,A的钢笔坏了,于是就问我借笔来用,我也没多想就把我的英雄牌钢笔借给他,当时是课间休息时间,我就和同学出去玩了,回来时发现A正拿着我的英雄牌钢笔在墙上使劲的划,我愤怒的质问他,他却无所谓的说“这什么破钢笔,写了不到3分钟就不出水了,还你!”

    我看着手里的钢笔,那是我10岁那年父亲给的生日礼物,在与墙壁剧烈摩擦中原本平滑的笔尖布满了一道道裂痕,眼看是不能用了。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具体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总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们打了一架。并约到明天下午放学后,南门操场,不敢来的话就在全班面前承认自己是狗,那么多同学在场,我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是狗。

    动手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打完后才有些后怕,料想明天放学后A的校霸老大肯定会来找我麻烦,晚上睡觉的时候做了个梦,梦到被一群人按在地上狠揍,同学们都在旁边看着我,有说有笑。说真的,我并不怕挨揍,但我不想在同学眼里丢了份,比起挨揍,丢份才是大事

    少年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向父母寻求帮助,我选择把事情添油加醋的告诉表哥,希望表哥给我做主,表哥也没让我失望,并不在意我陈述事情经过时用了多少春秋笔法,只是说事情包在他身上,让我安心回家。

    第二天一早,虽然觉得A应该不会在上学路上堵我,我还是等到快迟到了才去学校,好在一路上没什么意外发生。到学校时,迟到了5分钟, A看我的眼神带着轻蔑和讥笑,还带着不加隐藏的恨意,让我想起昨天放学时的那句“这事没完”,还好,我还有表哥。

    一整天,我都无心学习,老师偶尔的提问我也回答的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放学后表哥会怎么替我出头。课堂上留着地中海发型的数学老师瞪了我两眼,但我不在乎。老师总是对成绩好的学生有更多的耐心和包容。

    下午5.30分,下课的铃声惊醒了正沉浸在幻想情节中的我,我和A一起向南门操场走去,A似乎有些惊异,我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而是一脸淡定。他不会知道这次我不是一个人。

    到了操场,我看到了A的大哥,高个,光头,一脸凶相,身后跟着七八个小弟,而表哥只是孤身一人。我原以为表哥会带上他的十几个小弟压阵,再不济也会带上两三个死党,没想到却是孤身一人。我不禁有些担忧, 不是害怕我躲不了这顿揍,而是担心表哥吃亏。但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

    A刚兴奋走到他老大跟前,正准备数落我的罪状,一巴掌就糊了过来, 是他老大打的。A有些蒙圈,捂着发红的脸频,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表哥只是点上一支烟,没有说什么。

    A的老大按着A的脑袋走到我和表哥面前,姿态放的很低。

    “强哥实在对不住,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是您表弟,要不然借我十个胆也不敢…”

    表哥摆了摆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事情经过听我弟说了,这事确实是你兄弟不上道,我也不以大欺小,你让他给我表弟道个歉,再赔一支新钢笔,这事就算过去了" 后面又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总之第二天,我的书桌上多了一支崭新的钢笔,英雄牌的。自此以后,学校里的混混们都知道我是强哥的表弟,再也没人敢欺负我。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一中,我的成绩保持了以往的水平,依然是班里的“尖子生”,至于A,听说是去了县里的民办三中,三中在我们县都是些成绩不好无望考上好大学的孩子去的地方,再后来,听朋友说,A高一没上完就缀学了,去了县里某个网吧当网管。而我,则像父母长辈期望的那样,在一所封闭式管理的高中好好读书,参加高考,去了省外一个离家千里的大学,那时候还没意识到,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故乡便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关于表哥的消息只在我放假回家时从父母亲戚只言片语中了解一二,唯一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大二那年,听母亲说,表哥跟人打架,被对方砍了7刀,在县医院1CU住了一个多月,所幸没留残疾。自此以后,故乡离我越来越远,那个小县城的故事已与我无关,江湖里是表哥,江湖外是我…

    凌晨5点10分,火车到站,彼时还下着小雨,半个天灰着,城市还没有醒来。狠狠呼吸了一口故乡的空气,任数不清的负氧离子在我的肺里上蹿下跳。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老家。

    办完了事,听母亲闲聊时说,你表哥结婚了,嫂子是个老师,在当地镇上教初中。你当时工作太忙,人又在外地,就没通知你。我忙问是哪个表哥,母亲说就是那个早早缀学,整天不务正业,混社会的那个表哥。你四姑找关系给你表哥安排到咱县里公安局当辅警,听说年前还转正了。我深吸了一口气,问母亲要到了表哥如今的联系方式,我有太多的话想对表哥说。

    和表哥约在中心广场旁边的一家火锅店,再见表哥时,我差点没认出来,这绝不是我印象中那个桀骜不逊,混迹江湖的大哥形象,如今的表哥比我印象中瘦了些,戴了副圆框眼镜,脸上时常挂着笑容,看起来客客气气的。

    表哥见了我也很开心,笑眯眯道“咱老陈家的大学生回来了,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我想起当年去离家千里的地方上大学时,家里人都反对,觉得离家太远。只有表哥对我说“小凡,大丈夫志在四方,我们陈家三代就你这么一个读书种子,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上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也别担心,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后来才知道,表哥虽然高中都没上完就缀学了,但表哥除了抽烟喝酒打架外,还喜欢看书。

    锅底的热油还未沸腾,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听家里人说表哥现在在县公安局做事?"来之前,特意去楼下小卖部买了盒黄鹤楼,我没有抽烟的习惯,都是给别人点的。踏入社会已有三年,不再是刚出校门的毛头小子,人情世故多少还是懂点。

    用打火机点上烟,表哥嘬了一口,回答道“劳务派遣制的,跟人家正儿八经公务员考进来的可差远了,不过好得是个体面工作,社保公积金啥的单位都给交,这些年也算是稳定下来了。”

    两瓶啤酒下肚,和表哥几年没见面的生分感已去的七七八八,金黄色的啤酒液穿喉入肠,心绪早已百转千回。

    “表哥,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羡慕的人就是你了,走到哪儿都一呼百应,真是酷毙了,而我呢,只能读书,写作业,连去网吧打个游戏都要瞒着父母老师,别提多憋屈了,真想和你混江湖去!”

    表哥放下烟,抬头问我,“小凡,你觉得江湖是什么?”

    我放下筷子,回复说"小时候爱看武侠小说,尤其喜欢古龙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仗剑青衫,快意恩仇,不用去理会现实中的蝇营狗苟,勾心斗角。”

    表哥给我的酒杯满上,没有多说什么,似是不经意间问了一句“还记得你的初中同学A吗?以前欺负过你的那个,死了!”

    我大吃一惊,忙问道“怎么死的?”

    “那小子高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后来在网吧给人家看场子, 一次和狐朋狗友去KTV,喝多了与一伙人发生口角,对方也是十几岁大的愣头青,年轻人嘛,喝了酒便热血上头,打的兴起便动了刀子,一刀插到了心脏,救护车还没来就死了。”

    表哥叹了口气,“小凡啊,你说的江湖是你理想中的江湖,鲜衣怒马,快意恩仇。一群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勾肩搭背,在昏暗的游戏厅跟人对挑97,打群架时一并出发十几辆出租车,这些我年少时都经历过。后来才发现,人生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

    “给你讲个故事吧,几年前,我去临县家具厂进货,路上碰到几个渣滓在欺负一个小姑娘,我没忍住,就出手打了那几个小混混,没成想对方带了刀,人是救了下来,我却躺进了ICU,人家小姑娘也是倔,就在医院照顾了我一个月,不离不弃。后来啊…”

    我夹起一块涮羊肉,忙问道“后来怎样?”

    “后来那个小姑娘就成了你现在的嫂子。”表哥一口干了杯中剩下的啤酒,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我这才想起来大二那年母亲告诉我表哥被砍了7刀送进医院,原来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表哥还是那个我记忆中的表哥,江湖也还是那个江湖。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这些年大学毕业进入社会,我学会了喝酒应酬,学会了曲意逢迎,但对江湖的向往却未曾改变。所幸,有表哥在的江湖还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江湖。

    吃完火锅,表哥提议去河边走走,其时已是夜晚,老灌河上凉风习习,两岸杨柳随风摇摆。河东靠近中心广场,人潮涌动,河西是秦岭支脉八百里伏牛山,青翠连绵,一岸是声色犬马,一岸淡若天涯。

    表哥边走边说“我也是救下你嫂子后,才知道你嫂子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这边实习,不成想被坏人盯上了,医院里相处了一个月,也不嫌弃我学历低,后半生就赖上你哥了,呵,真是个傻姑娘。”

    在表哥的讲述中我了解到他这些年进入警队后经历的惊心动魄。原来,江湖不只是勾心斗角,鬼蜮伎俩,也是提着警棍去抓捕时面对的十几把钢刀,是化工厂爆炸后逆流而上救人时不退的脚步,是疫情期间转移确诊患者后颤声打给家人的电话,是通宵蹲守后一双双通红的双眼。

    花开彼岸, 江湖未老。

    故事的最后,我问表哥,江湖有什么好的。

    表哥捻灭烟头,笑了笑,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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