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光——读福楼拜《一颗简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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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曾说：初读福楼拜《一颗简单的心》，我全心震动，之后大概重读十几二十遍。

某天临睡前，我一口气读完了这篇小说，文中的每一个字都像夜空的繁星闪烁。不得不说，这是目前我读到的最完美的短篇小说。

初读时整个小说带给我的感受是一种说不出的好。于是，我想弄清楚它到底好在哪里？之后反复读了四遍。

《一颗简单的心》就像林间潺潺流淌的小溪，蜿蜒曲折，始终清澈。

【创作背景】

《一颗简单的心》收录在福楼拜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三故事》，1877年4月出版，三年后福楼拜去世。

当时，福楼拜正在创作巨著《布瓦尔与库佩歇》，他在给友人的信件中写道：这本书太难了，我想放弃，另寻一部小说。《布瓦尔与佩库歇》沉重的创作让福楼拜搭上了性命，而《三故事》可以当作是创作途中轻松的休息，他的外甥女回忆说，他写得非常快，平均半年完成一个。

【故事梗概】

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全福的女人，她从小父母相继离世，先是在一个佃农家里干活，后来到主教桥欧班太太家里做女仆，一直到死。全福先是爱上了一个男人，男人却娶了一位有钱的寡妇；然后她又爱上了主妇的一双儿女，把他们当成自己孩子，其中女孩维尔吉妮早逝；她深爱过她的一个外甥，这个可怜的孩子也把她当做唯一的亲人，但是后来在一次远航中得病去世。

全福心善至极，晚年精心照料过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头子，最后她又把一只鹦鹉当成了唯一的精神支柱，后来鹦鹉死了，她请人将它作成标本，全福临死前，把鹦鹉当成了圣灵的化生。

书中插图

【故事原型】

全福的原型是福楼拜幼时身边的女仆“玉莉姑娘”，她把他从小带大，1883年，在福楼拜死了三年后去世。她是来自乡间来的一位心地单纯的女孩子，天性精细而又极其惹人喜欢，是一位能说故事的高手。当然玉莉姑娘的命运与全福不完全相同，福楼拜在小说中做了部分艺术加工。

欧班太太的原型是福楼拜母亲的一位姑母，鹦鹉也确有其物。

在福楼拜母亲过世之后，写了这篇《一颗简单的心》，里面描绘了母亲住过的小镇，以及的过往，福楼拜是用用文字怀念自己的母亲，这样温柔的心，帮助他写出了最深情，最动人的小说。

福楼拜晚年在给外甥女的信中写道：

今天我和玉莉姑娘谈话，极其乘心，说起往日，她让我想起一大堆东西，人物、形象、我觉得很舒服，这就像一阵清风。她有一种语言表现，将来我会用到的。

【平凡之光】

这世上的故事多半是讲述传奇的，即使是普通人，作家也要写出离奇的事情，否则有谁会去读？但是狗血的，离奇的东西看得太多就会觉得很假。

其实生活的本质就是人间烟火、生老病死，相聚分离，芸芸众生，有善有恶。

福楼拜《一颗简单的心》把不是传奇的故事写成了一篇动人的、闪闪发光的小说。

当说到全福临死时，把鹦鹉当成了圣灵，福楼拜说在给友人的信件里说：“你以为这有所嘲弄，一点也不，而且正好相反，非常严肃，非常忧郁。我想打动慈悲的人们，让他们哭，我自己便是其中一个。”

也许是同为女人，能理解全福对情人，对小孩子，对可怜的人善良的付出。她总让我想起了过世多年的几位长辈，她们一辈子就像牛马一样劳作，本人无所忧郁，似乎一生都在缄默，仔细回想他们生活的细节，渐渐明白那是一种崇高的缄默，平凡的光辉。

译者李建吾在序言中写道：“她们的存在，没有诗，没有光色，消极，简单，苦脸多无笑纹，接受一切忧患，愚蠢反而成为她的护符。”

此刻想到全福，想到天边悠悠飘来的一片白云，带着它的故事，也许有时带来一阵雨，也许那一刻云就是云，只是雨落在了别处，像极了这世间的你我。

【语言的魅力】

开篇一句：“提起欧班太太的女仆全福，主教桥的太太们眼红了半个世纪。”  这样的开篇简洁有力，一下子抓住了读者的心。

我记得看过一段相关的话，大意是，一部作品确定内容题材之后，最重要的工作其实就是如何开篇。福楼拜的开篇精彩至极。

我也是被这一句吸引，一口气读完了整个故事，一个女仆怎么会让太太们“眼红了半个世纪”？ 这一句就像教堂里响起的一阵悠长的钟鸣，让读者立刻静下心来，读完全篇。

当首次介绍全福的外貌时：“她的脸是瘦的，她的声音是尖的，她在二十五岁上，人家看成四十岁。她一上五十，就看不出年纪有多大了。她永远不出声，身子挺直，四肢的姿势有板有眼，好像一个木头人，以一种机械的方式行动。”每一个词都精确到位，形象生动，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堪称绝妙。

书中插图

让我们来看看，小说里三次描写到全福的悲痛：

1.当得知情人娶了有钱的寡妇后，全福“万分难过，扑在地上，放声大哭，喊叫上帝，一个人在田野里哽噎到大天明。” 这是整个作品中全福悲伤情绪爆发的最强烈的一次，十八岁的年纪被爱情辜负，理当如此。福楼拜仅用短短几句，把全福的痛苦演绎成一帧电影画面.

2.当她失去了她心爱的外甥时，全福“支持不住了，扑倒褥子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顶住太阳穴。” 全福失去了唯一的至亲，但是她的经历和处境，只能将悲伤隐忍。

3.当维尔吉妮死的时候，全福没有哭，她只是天天去看她的坟墓，她收拾好了她身前的小东西。 译者在序言里写到维尔吉妮其实就是福楼拜妹妹的化身，她早年离世。 他用最简单的语言写出了最深的情感。

文章的文字功力数不胜数，印象深刻的还有两处：

欧班太太不是一个善良的主人，但是全福始终忠诚地服务于她。提到两人的关系，福楼拜仅用了一句话点到为止。“全福受惯了气，恼起太太来，过后也就忘记了。”  就这的短短三句，已经把全福的隐忍，欧班太太的刻薄写得很清楚了。

小说的结尾结尾：“她呼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恍惚在天空分开的地方，看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的头上飞翔。” 全福是个值得歌颂的人，但是作者就只用了一句宗教气氛的结尾，给了读者稍许的安慰，善良总会有福报。

小仲马曾经对福楼拜的学生莫泊桑说：你和他学，他是为了做一个首饰匣子，他得砍伐一片树林。福楼拜是一个文学上少有的完美主义者。 此篇小说的语言简直有登峰造极之力。 每一个字动词，名词，形容词都合适，而且简洁，没有堆砌，包括景物描写也是这样，几个简单的词，勾勒出一副画面。

译者李建吾老师的翻译相当传神，用词简洁、朴素。因为我本人也在做相关翻译的事情，所以碰到这样精彩的翻译，忍不住要去细细品读学习。

最后，我突然明白理解了木心老师的“全心震动”，这是一种心灵的共鸣，善良的人都有《一颗简单的心》，善良是相同的，超越时空，超越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