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晓春
“哐—哐—哐”菜刀剁在床头小桌上,刀没有木柄,卷了刃生了锈,却要拼死吃进桌面木板,每次都不能成功,倒把桌上黄豆大的灯光剁得一跳一跳又一跳。灯是废弃的墨水玻璃瓶自制的煤油灯,歪斜在三条腿的小桌上,朽了腿的那一角靠墙靠衣柜撑着。剁菜刀的人的声音更沉闷,咬牙切齿地咒骂:“剁头的又来害人,来,莫跑,剁死你!”整个口腔只有一颗牙吊在嘴唇里,咒骂漏风,含混不清。
被剁醒,我从蚊帐探出头,瞪大眼,搜寻害人精,没能探查到,立即翻身下床,趿了鞋仔细侦查。东厢房的木门栓本分地横躺在插槽里,站了一排木条的木窗安然无恙地撑在正前方的土墙上,怀抱暖色上弦月的样子很安祥。两只硕大的谷瓮实诚地蹲在墙边。我绕到蚊帐后,坐在角落的木桶沿上小解,同时,低头快速扫一眼棕床底部,除了下奶双腿支在昏黑的床前,地面空荡荡。扎裤子时,升腾的氨气让我停住呼吸,听觉更加清醒,判定,除了老鼠在房梁和阁楼木板上肆无忌惮蹿来蹿去,堂屋、西厢房、灶房、还有边厦的牛栏、猪圈、茅厕,一切都安心睡着,并没我想象的强盗或土匪。
深夜再次被剁醒,是一个咒骂的同时,下奶猛然冲起身,挥动菜刀,砍向门边的土墙。我发现,下奶右手的菜刀胡乱砍在墙上的同时,左手握的木棍也在空中挥舞。我晓得,木棍和菜刀一样苍老,它的苍老不是溢满铁锈,而是从根到梢的每一寸都光滑顺溜,溢满了汗水的光泽。我还发现,粉过白石灰水的土墙上,有许许多多菜刀的砍痕,像极了我和兵团小伙伴挑木棍游戏的玩具,只是下奶把细木棍一大把一大把胡乱撒在墙上。我盯着那些图案看,横的竖的斜的,站的躺的歪的,各种踩踏,各种纠结,各种侵轧,想不触动近旁的,稳妥巧妙地一根一根挑开,获得游戏胜利,要有巨大耐心和超极毅力。
菜刀钝响持续了一夜,下奶始终一级战备的样子坐在床头。迷蒙的东厢房里,黄豆样的灯光不停跃起落下,温和柔软的月光补充在床前,似乎暗夜除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斗争,尘世还有一丝丝美好。
我很用心,也没捉到下奶不停驱赶的鬼怪,也明白别人都帮不上她,好在她有一个管用且简单的办法,就是等雄鸡唱响。她说过,公鸡一打鸣,剁头的就不敢出动,人就能安心眯一会儿。既然帮不了下奶,我索性不管,只等自己睡够,送自己去上学。
有一阵子,仙娥或智慧来约我,等我一脚跨出堂屋的石门槛,我们立即相互搂腰搭肩,晃着手电,挤出哗哗响动的竹林,贴着三五家邻居屋檐,跳过屋前又窄又陡的土坡,穿过黄灿灿的水稻或油菜花的田梗,碎步跑过河上的石头桥,曙光才在我们急促的身影里,一跟头摔倒在梅川山水间。染了曙光的晨雾,温和柔软。这会儿抬头张望,能看到学校在山腰向我们召唤。其实,召唤我们的是上课钟声,金属脆响,由一口不大的铁钟发出。
这口百年老钟,原属广济县衙所在梅川地界的胡立塆,立胡(非七世分堂的美胡、茂胡)家族祠堂讨论宗族大事才会敲响;解放后,胡氏祠堂变成胡立学堂,钟声不仅是扫盲课铃声,也是小学、初中和高中上课铃声。1957年起,梅川上乡人大干三年水利成桐山水库,第四年,人工河道布满乡村,水脉润泽了栗山、胡立、杨铺、陈福禄、思河、张思济、插箕、干山垴八个大队的生灵。因桐山水库北边通梅川方向,保留了几百级的青石条步行古道,北山自古名叫石步岭,沿河灌溉的八个大队,遂冠名石步乡,文革后期,更名梅川区石步总支,为方便石步伢们上学,青砖黛瓦的胡立学堂拆迁至杨铺大国桥河岸边的磨儿山上,新建一栋五间大教室、一栋教师宿舍的中学,取名石步中学。1984年起,梅川内各高中汇入梅川高中,初中实行平行教学,重点配置取消,生源就近入读,石步中学、永西中学、土桥中学等十七所学校共挑梅川初中教育大梁。
岁月深处,铁钟吊在教师宿舍的外走廊头顶。拉动绳子,“哐—哐—哐”夹在鸡鸣狗吠猪嚎和学生读书声中,显得生命交响曲无比丰富热闹。校长、主任和各课老师的拉绳节奏各不相同,也就比起下奶整夜单调紧张的“哐—哐—哐”有趣得多。
下奶因为长年累月夜战,没人肯与她同屋同床休息。说是怕。但我不怕,管它么事剁头的,下奶都帮亲人挡在了屋外,怕个鬼?!
下爹住西厢房,也不怕。但他的不怕和我的不怕完全是两码事。
早读和晚自习之间的三餐,我走读赶回家吃饭,那比翻好几道山越好几道岭,不得不住校的同学,每天只吃自家带来的腌菜要好得多。学校有大灶,但多半学生不舍得花钱买新鲜萝卜白菜,一周一小瓶咸菜,同宿舍相互蹭点花样:萝卜壳、酸豇豆、洋姜片、生姜丝、辣椒糊等,狼吞虎咽用家里新米换来的学校热气腾腾的米饭。
下奶喊声“掇饭”,下爹会把手心干稻草搓紧并扭成活结的草荹串好,从门口的长条凳站起身,双手把身前腿后拍打几下,穿绿色解放鞋的双脚在原地剁两下,才到堂屋正中的方桌边坐下。我们把饭菜扒进嘴时,可以说说话。只是,三人吐出嘴的话加起来,不如桌上的筷子多。话语里的油盐,也不比桌上的食物多,似乎一切严重匮乏着,更别提茴香八角桂皮之类调味品,听都没听说过。
“有虫。”下奶忙着做生活,会忘了时辰来不及炒菜,我只好吃豆腐长毛后的臭腐儿来应急。之后,我晓得那虫叫咀,是苍蝇的后代。那个年月,各种虫子都饿,营养也都不够,蛆当然想在菜碗中找点好吃的,这很正常。
“冇得么事,吃吧。”下爹温和地看看我,拿筷子夹起三两只蛆扔下桌。母鸡们看到了,很高兴地抢啄了去。坐在上方位的下爹不看鸡,转过头,对角落灶台上慌乱切菜的下奶愠怒着吼:“前日就说了,你做不到事,不晓得放锣罐蒸一把。”
“晓春,等下。”等我抹嘴匆匆出门,下奶叫住我,把手中菜籽箕胡乱塞进灶堂,急急拐进东厢房,闪电样站在我面前,一手的碎掌纹上,多出一二块洋糖果或冰糖,我晓得这是她平时舍不得吃的宝贝,藏在谷瓮的瓦罐里。“儿哎,拿了吃,去吧,用心读书哇。”
为了让我吃饱饭,菜园果蔬没别的花样时,下奶就会变戏法。
下奶淌进河,顺着河岸的树根下水草底石缝边,一手拎着竹网,一脚向着网口踏动,迷路的细虾和麻浪鱼会被赶进网。当天,方桌上会有大半碗红彤彤的米虾炒青椒,偶尔,筷子会夹出泥鳅或指甲盖大的螃蟹。其实,我晓得下奶还会在河道遇上水蛇,冷不丁把人吓一大跳。河水很少作恶,只要老天不连天暴雨,不会淹没膝盖。
河床调皮,时时蜿蜒;河沙浅黄,粒粒干净;河水透明,滴滴晶亮。整条河单纯稚嫩,像一眼可以看透的细伢,加上阳光普照,下奶灵动的身影镶嵌在山水画里,那个美,看得整个人会醉。小河留恋在下奶土屋和石步学校所在的两座山之间,我每天循着河道来回走七八趟,后来常想,作文能得到老师表扬,一定是受了河水灵气的滋养。河水,由泉水和雨水汇聚而成,雨水是天上的泉水,像云朵一样洁白。所以河水不仅灌溉庄稼,解渴猪牛,也是石步师生的饮用水。学校打出水井前的那些年,学生伢要轮班下到坎底的河里拎水,存满蓄水池,大灶才能破除饥饿。
拎水时,我不仅看见下奶网虾,还看到她不网虾的样子。
远远地俯视,河边地里有人,叉开八字脚坐在新鲜土壤上,手里四齿短耙不紧不慢地挖,身形熟识,疑惑那人究竟是谁?冲下山坡,跑近了,居然听到广济采茶调,还有黄梅戏,悠然婉转,怡然自得。
“么样坐在地里?这不是别个才收过的花生地?”果然是下奶,这种劳动姿势第一次见,因是铺禾不是扯禾的品种,揪把稻草垫坐在地面,挖花生才最省力。
“人家收过了,我再挖一遍,捡得上花生芽。”那天的方桌上,有了我没吃过的花生芽炒青椒。
寄读岁月,我流浪在七八个亲戚家。下奶会站在竹林边守望我,一见我的身影,扯高嗓子喊:“晓春,来呀儿哎,天热,来,喝碗凉粉去上学。”
端起白瓷碗,发现,这不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沙漠凉粉是纯白色,一长条一长条淹在盐、醋和红辣椒里。而竹林里的凉粉,鲜绿纯净透明,像翡翠像碧玉,无比疑惑,“这是么事凉粉哪?能吃不?”
“快喝,看欢喜喝不。”我小心翼翼抿进嘴,下奶看我从头到脚喝出甜丝丝、滑溜溜、喜滋滋,笑眯了说:“天一亮,我就爬扑船山找观音桚,采回好多叶儿,忙半天才弄出来的。”看着余下不多的凉粉,我不敢放开喝第二碗,因为下奶还会守着智慧和别的脚下人来分享。
离开竹林,离开石步,离开梅川,我再也没见过观音凉粉。曾问过,都说,想吃手工绿豆腐不容易,必备的观音叶、豌豆禾灰或蚕豆禾灰等几样料不好找,就算万事俱备,配比制作也麻烦。多么简单的念想,成了不可复制的回忆。这辈子仅有一次的一碗美味,成了我对下奶永远的怀念。
后来在江城点菜,炒河虾还有,但总觉得那些虾不够纯洁,太多尘世泥腥气,没有下奶亲手捕捞亲手爆炒的鲜美。再后来的海南大虾算得佳肴,可完全不是年少时的感觉。惟有乡巴佬的炒花生芽,能勉强哄骗我的味蕾。
我一直喜欢竹林土屋。下奶告诉我,冯凹老屋被白蚁吃倒后,没了避雨窝,她大女儿寄回二百块钱和七十斤全国粮票,在杨铺花屋重新选址,才有现在这落脚窝。土砖黑瓦木梁的连三老屋,坐落在竹林里,翠竹挤满山坡。屋前坎下,还有棵一两百年的老枫树,好几人围抱不拢,下奶说这枫树有树神,会保佑杨铺人一切顺遂。我喜欢枫树和翠竹手拉手根连根长在一起,因为有了它们遮天蔽日的护佑,夏天真的不热,比起后来我在有名的大火炉武汉上学,那朝西晒把人晒成肉干的宿舍来说,枫树竹林下的土屋简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
下奶当然是女神仙。我常常认为,下奶是花仙子转世。她喜爱五颜六色的花,从塘边地头掐了春夏秋冬四季的花儿,用泉水养在用过的各类罐头瓶里。泉水是屋后坎上一口细小的泉眼沁出的,下奶挖成水凼蓄着用。对着这些土生土长的花儿,下奶唱她土生土长的广济采茶调,咿咿呀呀能唱上大半天,我听不懂,但并不影响我喜爱着她的喜爱。
花岗岩青石条架起的大门与正面墙体成夹角,门前是三五步宽也是三五步高的扇形平台,像极了梅川人看乡戏的戏台,不大不小,三伏天恰好摆三两张竹床纳凉。东西坎边各有一个斜坡上下。平台边缘站着一圈植物,正前方是两株桃树三株栀子一株月季,桃花那个娇艳,月季那个芬芳,直叫人醉,特别是端午前后,下奶不仅要给她自己花白的发髻插上栀子,也会给我的马尾辫插上栀子,后来我怕上学迟到,剪了长发,她就插在我衣领扣眼里。那些岁月,写作业,作业本是香的,读诗词,语文书是香的,整个人整个教室整个乡村都香透了。
对了,还有金桂。但我更喜欢东坎路边黄灿灿的腊梅。不懂下爹为么事不爱腊梅,下奶移种腊梅的那天,下爹坚决要把腊梅挖死,为此,下奶坚决要用挖锄把下爹挖死。当然,腊梅坚决活在了下奶窗前。直到去年春,我和智慧一起回乡,我们发现,腊梅早不是竹条般细瘦,活得像男人手臂般粗壮呢。我暗暗喜欢腊梅,是我一次次绝望于尘世,腊梅的暗香暗示我,苦寒尽头是春天。是的,腊梅那个香,香透心魂,香透整个三九,香透下奶整个贫寒人生,那些鄂东南乡村的记忆全都香透了。
下奶的花儿,让人喜爱得要死要活。
没有花开的日子,我发现,下爹不和下奶说话,就像他从不和他放养的牛说话。下奶也不在意下爹如何,像石头围圈中多养了一只猪。
“为么事下奶不跟下爹脱离?”古怪的生存状态实在让人困惑,我找不到好的劝和办法,等下奶的大女儿万里迢迢回老家探亲问她。
“胡说八道!”她盯怪物一样盯着我,恨恨地骂。
“要是下爹对下奶多点关心,哪怕只多一点点,下奶也不会一个人整夜整夜地捉鬼。”
“命啊!下奶十七岁嫁进陈家门楼,第二年生我哥,黄龙坎的五年日子,穷不说,天天受气。下奶跟了下爹,头个是男伢,可命里载不住,五岁不到被火烧死。之后,下爹一心想收养红丁承嗣他的胡氏第26代,情愿讨好侄儿,也不肯赊账让我多读两天书,重男轻女恨死人。恨归恨,伸直舌头说,下爹比虎林老头为人厚道,不吃喝玩乐,顾家。”是的,我晓得下爹是下奶的第二个男人。是的,下奶读过三个月的书,起五更睏半夜挖草药卖,也没能帮她大女儿多认几个字。是的,女性从来就缺少自主选择的权利,何况乡村妇女。
“都说你不该跑那么远,说你去外面后,下奶想你才想成这样。上十年不回来看她一次。”我当然晓得,下奶曾被她大女儿接去戈壁,大西北的马牛羊被成群放牧,特别是牛,不像口里的必穿牛鼻,牲畜们自由自在,下奶看着特别开心。可自由没三天,身在关外心系关内的下奶,吵死吵活要回老家,幸亏老乡张桃花探亲,顺路将她捎回。
“不出门讨口饭吃,难道坐在屋里穷死?留在老家种田,一年到头没几个钱。下爹下奶穷,我哥我妹两家也穷,伢们学费都缴不起,不读书,死路一条,家族哪来希望。在外闯世事,冇读够书文化低,那日子哪是人过的日子?比做牛做马还苦,哪天不想家?可想家有么用?我只能狠心在外死做活做不要命地做,天天盘算给一大家老少汇钱。不回屋看看,是不舍得攒的钱铺铁路呀,回一趟家,个把个的钱打水不浑。”
竹林听懂了我们的对话,叹息连叹息,呜呜又咽咽,不停呜咽。我也懂了,贫苦生活,生者难,活者难,生活者难。
下爹最大特点是善良勤劳,下奶更是。下奶的善良表现在一生信佛,自己一生贫困,却一生助贫济困。禅宗四祖道信580年出生梅川,是广宁县令司马申的儿子,浴佛井、道信父母墓至今保留在梅川。大医禅师道信推行禅农并重,寺庙遍布朝野,佛教渐至鼎盛,742年,唐玄宗将齐昌县划出的广宁县更名广济县。“广施佛法普济众生”老幼皆知,这也可能是下奶常年朝拜黄泥山的原因。
广济人信善心善行善,也是我从下爹下奶那承续的最重要的人生底色。只是,升学就业嫁人生伢,我再没机会在竹林土屋生活。
下奶走时,黄灿灿的油菜花满山满水满心田。白喜是人生最后大事,她的大女儿无法从大西北赶回,委托我代管家中一切事务。我嫁做人妇没两年,乡风乡俗乡规一切都没经见,守灵、开路、叫茶、添土、头七,每样都不太懂。孝布,按人头辈份分白、红、绿给哪些人头顶披戴?寿线,按下奶阳寿75岁留后人压寿8根合67根白线成绳,男左女右给哪些人手腕上系?白毛巾白力士鞋给哪些人用?哪些人抬寿方?哪些人放鞭炮?哪些人吹唢呐?哪些人哭丧?念经道士么人?落穴打罗盘么人?大灶师傅么人?井内要几多灰?黄裱钱纸要几多札?不收礼金和被里被面?好在我代垫一切开支,奔丧的亲人就会做好一切。按大家预算好的人数,六娘带我满大街采买,所有用品食材,塞满小车的后备箱后排坐,六爷亲自开车送我回竹林。
那个春天,能静心落泪算极大奢侈。
直到孝子牌高高的八斗岭祖坟又多出新冢,临下山,我给智慧说,下奶喜欢花,我们掐些花儿留给她吧。“莫放在坟头,赶紧丢了,活生生害得下奶魂魄不舍得走,不晓得呀,她要去赶六道轮回!”我俩捧着两束不知名的野花儿,被拦住。下山,再转身,再回头,再看一眼看不见下奶面容的土堆,我想,下奶是花仙子,她一定回了仙道。
下奶走后,竹林土屋没了公鸡母鸡;接着,西边厦没了猪儿;最后,东边厦没了牛牯。正面土墙似乎不见了这些很伤心,不仅裂开口哭泣,还向前倾斜,下爹不得不用整料圆木45°角撑在下奶“戏台”上。几人抱不拢的枫树树冠先是被雷劈掉,之后树身空了,根空了,神走了,心死了。桃树也老了,不开花不结桃,下爹砍了它们。慢慢地,栀子、月季和金桂不见了。
慢慢地,下爹下奶的儿孙们也不常回了,统统开枝散叶扎根在了外面,统统在梅川以外的大城小县奔忙。是啊,梅川这个一千好几百年的县衙所在古镇彻底衰落了,新生代也不想记住,大别山南麓曾是中国佛文化最兴盛时的地标。下奶大女儿这层人背井离乡,是被命运安排千里择一的概率。到下奶孙儿曾孙这些人,席卷神州的北漂南漂东漂西漂的打工潮,让男人女人未成年人青年人中年人,甚至不太老的老年人,统统背井离乡,抛弃乡村是所有活人不必选择的选择。
“哐—哐—哐”河边磨儿山的上课铃声依旧是百年钟声,但中学变成小学。乡村初中生大量流失,石步、永西、土桥的余下学生迁并至冬瓜山梅川中学。梅川生源最繁盛时的十七所初中,只留有梅川高中的初中部、梅川中学、及居杠、松阳、横岗五个点,石步、永西两所变为小学,其余吕兴祖、胡政、赵俊、下巷、五里、夏柳、雨山、陶斯、新庙、土桥的十个初中不是撤了就是变养殖场等。学生伢多数盲流到父母打工地就读,半大的或跟随大人流水线做工,带不动的留守儿童由留守老人照看。
下爹被他们的大女儿接到江城养老。下爹不舍得抛弃亲手建造的土屋,年年要回竹林住三五个节气。下爹终于话多起来,常常念叨,人要饭撑,屋要人撑。只是,没有哪个人回乡不是无可奈何地叹息,土屋空荡荡,竹林空荡荡,土屋上下左右十几家老屋空荡荡,乡村到处空荡荡。一大片一大片的老屋像得了传染病,统统不听下爹的话,空的空、朽的朽、倒的倒。
其实,鄂东南和神州大地所有乡野大同小异,后续性逐渐消失。一片寂寥,一片荒败,一片死亡。
十一年后,下爹也去了孝子牌的八斗岭。路人甲路人乙终于同墓共穴睡在了一起。
每年清明,搭智慧家便车回乡祭祖,总要到竹林走一走看一看闻一闻。大前年,好几根新竹蹿进土屋,自作主张住进了堂屋和东西厢房,屋顶的黑瓦木椽哪是新笋们的对手,默默垮下来。前年,站了几十年的土墙,实在是站累了,蹲下身,东倒西歪睡了一地。去年,青石料的正门也躺下身睡着了。我才突然意识到,土屋那么多的房梁楼板去了哪里?下奶那黄豆样的煤油灯光去了哪里?下奶那常用的生锈的菜刀和生锈的木棍去了哪里?最要紧的,“哐—哐—哐”下奶那彻夜对抗命运驱鬼降妖不向黑暗妥协的声音去了哪里?!
舌年清明,远远看到竹林变了模样,一半的翠竹不见了,我急慌慌拉了智慧全家冲过去看。那儿没了土屋的任何痕迹,连下奶最后的腊梅也不见了。黄灿灿的粗壮的下奶的腊梅不见了!土屋那片被人变成一大片空场,且升高了地坪,升得很高,整体浇着水泥,像一方巨大的坟,别说,高高在上的,真有座新坟,睡了个女鬼。有说是受不了癌症折磨,五十不到寻了死,有说是心神错乱犯了迷糊,意外淹死。
这尘世,再没了我的土屋;这尘世,再没了我的竹林;这尘世,再也没有了我的乡村。
我再也回不去了。
常常思念下奶,常常思念竹林,常常思念梅川。我的泪水,沿着岁月,偱着花香,终于像河水,流进心底,汩汩流长。
暖心的亲,我晓得你还没读到结尾,就已明白,下奶是我的外祖母,她的大女儿是我母亲。
我的下奶,名叫夏荷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