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广墓里没李广!李广在哪儿?
李广在小学课本上。
最初对李广的认识,是从小学课本上开始的,无论卢纶的“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还是王昌龄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还是高适的“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都勾画出一个箭术高明,英武霸气,使敌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的李广。诗人的笔锋是凌厉的,笔下的箭,也是凌厉的。这样的一支箭,白羽、竹身、黑箭镞,穿过二千年的历史烟云,轻轻落在我们柔嫩的心坎上。撞击出一个阳刚雄健的李广,一个立地顶天的李广,一个英雄的李广。
李广是一座巍峨的山,丰碑一样的山!
李广在浩瀚的史书中。
长大后,太史公一篇《李将军列传》,让我对这位彪炳千古的英雄有了新的认识。李广先祖为秦将李信,逐太子丹有功,世代受射。文帝时李广从军击胡,为中郎将。孝景初立,为骑郎将,击吴楚军,夺敌旗,显功名。匈奴大入上郡,广救中贵人被困,解鞍卧马痹敌。后出雁门击匈奴被捉,夺马得脱,当斩,赎为庶人。后又拜为右北平太守,射石搏虎,威震匈奴。元朔八年,与张骞同征,分两路进。广被围,矢将尽,以大黄射杀数敌裨将。此战广军几没,无赏。漠北之战中,李广老当益壮,主动请缨,为前将军,与卫青、霍去病同征。迷路失责,不忍对刀筆之吏,引刀自刭。
李广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曾历任上郡、上谷、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右北平等八郡的太守,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不必说刀光剑影,不必说铁骑飞将,仅遗落在秋草间层层叠叠的脚印,已在西北大地垒起了一座钢铁长城。李广的一生,又是悲壮的一生。他的同事、部下们“才能不及中人”,却“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这样一位叱咤风云天下无双的李将军,却留下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遗憾与惆怅,并且以项羽式的悲剧横尸大漠,英雄梦断。何哉?
关于李广难封,历来有多种说法。有人认为李广军功不够。李广在文景两朝的对匈战争中主要以防守主,且李广声名大,“匈奴闻之”,“避之数岁”,英雄无用武之地。而在武帝其间的五次主动出击战中,以三次未遇敌和二次覆没告终,其中一次还当了俘虏。有人认为李广为将才,非帅才。李广刚愎自用,“自负其能”,“皆以力战为名”。大概只会承一时之勇,为一介勇夫,小谋只可冲锋陷阵,不能运筹帷幄,难以适应武帝时期的大规模战场。有人认为是性格使然,李广廉洁,“讷口少言”,虽爱士卒,能同甘共苦,却性格直爽、胸狭量小、记仇,一得势便杀掉了奚落过自己的霸陵尉,并且用欺骗的手段诛杀了已经投降了的八百羌人。王朔一语中的:“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这点使人想起杀妻求将的吴起,坑杀四十万赵兵的白起,这二人严酷,未能善终。也有人认为李广生不逢时,命乖时蹇。文帝当年叹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二千年来,人们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李广的悲剧是早就注定了的。司马迁手笔大,轻轻松松一句,就在《李将军列传》中埋下了李广难封的伏笔:“吴楚军时,广为骁骑都尉,从太尉亚夫击吴楚军,取旗,显功名昌邑下。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这次战役,是李广一生中最为扬眉吐气的一次,可千不该万不该,李广接受了梁王的封赏。梁王何许人也?翻开《梁孝王世家》再看:“窦太后少子也,爱之,赏赐不可胜道。”梁王刘武,是汉文帝的亲儿子,汉景帝的亲弟弟,汉武帝的亲叔叔。景帝曾对梁王说过:“千秋万岁后传于王。”“上废栗太子,窦太后心欲以孝王为后嗣。”此人骄横拔扈,一直觊觎着大汉皇位。差那么一点点,天下就没汉武大帝刘彻什么事了,刘彻能不忌恨的梁王刘武吗?爱屋能及乌,恨屋亦能及乌,武帝不待见李广自在情理之中。如此,李广还能被封侯吗?
高山崩塌,司马迁让我们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李广,一个集英武才气仁爱严酷滥杀无辜于一身的李广,一个失败的悲壮的李广。
其实,李广一直在天水市文山山麓的石马坪村。
二十年前,我就知道李广墓在石马坪村。无数次从墓前走过,却从来没有拜谒过将军一次。不是我吝啬我的双脚,而是我不愿用我的双目,去触摸荒草萋萋的坟冢,去触摸真真实实的李广。在心底间,我刻意回避着将军,如刻意回避着藏在心底的伤疤。多少年来,人们对将军的不幸流下了太多的眼泪,愤愤不平之气早已淤积成一条悲情汹涌的大河。我是这岸边的一株草!
但在这个深秋的清晨,我突然之间站在了石马坪古朴大气宏伟壮观的汉阙门前。一切让人瘁不及防。这里没有我潜意识中的斜阳荒草,没有凄风苦雨,没有断壁残垣。这里绿柳依依,松柏青青;这里阳光融融,清风徐徐;这里门庭廓大,房舍俨然。读着大门两侧陈琳撰写的长联:“勇无敌,忠无双,列传一篇,为英雄千古绝唱;生不侯,死不葬,佳城半亩,壮桑梓万姓豪情。”我丝豪不感到悲伤,相反,我很快乐。
这是为何?难道是天气不合时宜?连日阴雨霏霏,偏偏今日云开雾散,天朗气清。太阳清亮亮的,天空中荡漾着活活的水。松柏的清香夹带着晨露的清凉扑面而来。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去拜访李将军,确实不妥。我应该在“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的日子前来,应该在“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日子前来,应该在“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日子前来。铁马悲风,黄沙落日,才是李广的标配。待回过神来,似乎快乐的心情与这些无关。还是进去看看吧!
两侧草坪中各有两匹石马,残缺不全,从汉朝至今,一直立在这儿,等待着将军起身剑指北荻。上台阶,绕过祭祠,豁然开朗。正方形的广场中间有座巨大的半圆形墓冢,几乎是一座小山。坐东朝西,正面嵌一拱形石碑,上书“汉将军李广之墓”,落款为李铎。墓冢雄伟大气,高约六米,周长将近四十米,以石砌成,上覆青草,比清水的赵充国墓冢大几十倍。草间长着几棵野枸杞树,红宝石般的枸杞果沾着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冢中葬有李广一甲、一盔、一靴。墓正前方立一青砖方碑,棱角分明,如一柄剑,直直戳向天空,正面七个大字:“汉将军李广之墓。”骨力雄健,章法严谨,落款为蒋中正。广场四周塔柏林立,翠绿中隐着一层白。走近细看,叶间满缀着松果,密密麻麻,如银色的珍珠。
我们踩着墓冢的影子,踩着石碑的影子,踩着松柏的影子,也踩着自己的影子,流连着阳光。有一文友善扮花脸,进门前本想让其吼一曲慷慨悲凉的《伍子胥》,应情应景。但当站在李广墓前,晒着秋日闲雅的暖阳,却张不开口。
回到展厅,讲解员介绍,李广的这座衣冠冢并非朝庭所建皇家所立,而是李广死后,当地百姓自发建成的。同时还指着一幅明代的李广画像说:“你们看,李广虽然没有封侯,但在百姓的心中,他已经封侯了,画像上的蟒袍就是明证。”果然,画上的李广云靴蟒袍,比侯爷还像侯爷。讲解员还讲到一件事,在一场历时弥久的运动中,有人欲拆掉石碑。有位小学校长心生一计,冒着杀头的危险,在碑面刷上白灰,写上“万岁”字样,蒙混过关。天长日久,雨晒风吹,白灰剥落,“万岁”不复存在,碑面上粉妆一新的“李将军”依旧赫然在目。
翻开《史记》,再读读《李将军列传》吧,司马迁的赞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跃入眼帘。再看看眼前小山般的李广衣冠冢,蓦然明白:西北几千里的黄沙是无法安放李将军的!
李广墓里真的没有李广!
李将军在哪儿?李将军在百姓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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