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炳福因受大牛被捕的刺激突发脑溢血,是萍在黄昏时发现的。她在家做好饭菜等丈夫回来,久等不见踪影,心想他为大牛犯罪的事够烦的,爱独自留在办公室发呆,就没去催他。直到天快黑了,她才忍不住上楼叫他,推开房门只见炳福倒在地板上,已经不省人事。等医生们赶来,告诉她炳福中风要半身瘫痪时,萍为他流了泪。
小城人对炳福没有恶感,他病倒前亲手签字逮捕了自己的儿子成了街谈巷议人人称道的话题。
小文为莲姨奔丧从省城回来,正碰着那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男人瘫痪在医院病床上。他陪母亲去探望他,内心带着复杂的感情。这个对母亲又热爱又粗野的男人,毕竟曾关怀爱过他,和他有一种特殊的亲情。
“爸爸。”他在病床前轻声叫着,充满感情。
炳福睁开眼,用昏浊的目光看他好一阵,慢慢抬起手抚摸他的脸,沙戛道:“小文,好好念书,莫学你哥……”然后望着小文身旁的女人,低声说,“小萍,还是你这乖儿子好啊。唉,大牛让我宠坏啰,太不该啰……”
萍过去握着他的手,柔声说:“炳福,你莫想太多,好好养病吧。大牛有这次教训,会改造好的。你放心,我会好好关照他的,说啥他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
炳福也紧握女人的手,一边淌泪一边点头。
这对夫妻从解放初期走到今天,不管有多少恩恩怨怨,彼此都放开了解脱了轻松了。
通过母亲跟县监狱看守人员交涉,小文单独去小城附近山坡上的监狱看望哥哥。他没带别的,只带去一条好烟,想哥哥在里面烦闷一定很想抽烟。
监狱特设的探视室里,隔着铁栏杆兄弟俩见面了。大牛脸青似铁,怀有敌意似的盯着小文,室内气氛有些紧张。
小文说:“哥,我才知道你的事,很难过,想来看你。”
“哼,”大牛冷“哪个是你哥?晓得吗?你是另外一个男人的野种,我牛家才没你这号弟弟呢!”
小文没料到他会这样,忍住气说:“哥,现在你还扯那些干啥?既然你说了出来,我也要对你说,不管真实情况怎样,我们还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兄弟。”
大牛面带鄙夷:“母亲?我根本不想认她!小文,明白吗?我大牛只有牛炳福一个父亲,父亲也只有我大牛一个儿子。你走吧,不要自作多情啦!”
小文严肃地注视着他,目光一点儿也不退缩:“大牛,你不认我这个弟弟没什么。可是绝对不该那样对待生你养你的妈妈!你是犯了罪关进来的,可妈妈还在关怀你为你操心啊。你自以为是条汉子,然而一个没有情义和良心的男人算啥啊!”
大牛喝道:“你小子少来教训我,小文,有句话你记着,只要我能活着从牢房里出来,肯定找那个背叛我老子的女人算帐,不管她是不是我的亲娘。”
小文听得不寒而栗,倏地起身想走,呆望大牛片刻,还是把那条烟从小洞塞了过去。什么话都没必要讲了,一个已被扭曲的灵魂,看待一切都心怀恶意,这也是一种精神分裂症状。他怜悯大牛,为他也为自己难过。
见到好烟,大牛倒毫不客气抓去了。马上找在旁边监督的看守员要火点燃,拼力深吸一口然后屏住气息,把那些烟雾全吞进腹内去了。
小文转身离开探视室,看一眼耸立的高墙和哨楼,大步走出那道气势森严的重厚铁门。
他一眼看见妈妈站在一棵树下,是等候他。女人带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专注地看着关押大儿子的地方。
这就是母亲啊!小文心头一热,朝她奔去。
炳福瘫痪在医院的病床上,大牛因流氓团伙首犯罪被法院从重从快判处十二年徒刑,已遣送到邻县的劳改煤矿服刑改造。家中连出几宗大事,小文担心母亲独自支撑不了种种精神压力,就拍电报向学校续了一个月假。燕一边忙于到农村调查研究撰写实习报告和学术论文,一边照顾寄养在安宁镇的小梦梦,还要挤时间到萍姐家陪她解闷散心。
萍每天三次去医院探望炳福,喂饭削水果洗弄脏的衣物,认真而有耐心,旁人看来她在真诚地尽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责任,她自己却把这当作感情赎罪的一种方式。她和炳福之间已经没任何话语可谈,彼此内心都异常明白,除了那一纸婚契和一个犯了罪的儿子,夫妻关系实际早已死亡了。然而形式还存在,这形式造成的假相能维持所谓脸面和尊严,炳福的生命就靠它和对儿子的惦念苟延残喘了。
一个强悍暴躁的男人在病床上躺久了,也有精神紊乱不能自持的时候,还有不停胡思乱想后的种种猜忌和愤怒,更造成他歇斯底里地发作。一次萍提着水果刚进房门,炳福就抓起热水瓶砸向她,青白脸孔上的两只眼珠突起老高,呲牙骂道:“不要脸的骚货!又去小城中学会那个男人了吧?你们在床上快活,老子在这儿受罪,天理公道吗?烂婆娘,你别以为老子爬不起来治你,等大牛回了小城,老子一句话他就会杀了你!”
萍掩上门,平静地望着他,淡淡道:“炳福,何必大动肝火,催你自己的命啊。我想见那个人,就会去见他,可我要工作又要伺候你,没时间也没心思。你要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说你堂堂牛书记戴了十几年绿帽子么?真蠢啊!”炳福用手捂住脸,也捂住了涌到嘴边的满口脏话,萍盯着那十根骨节粗大的手指,想起它们曾对自己细嫩肌体的蹂躏就身心颤抖,转念又想他再不能对她胡作非为便有几分宽慰,露出又嘲讽又怜悯的冷笑。
她把炳福的脾气摸透了,发作过后啥事也无,何况他已是一根挺立不起的朽木头啦。萍沉着地收拾好破碎的瓶壳瓶胆,再坐在床边给他削一只莱阳梨,送药的护士进房看到的就是这温柔体贴的情形了。
在萍内心多情的深处,她比往常更渴望到修文身边去,不是要满足旺盛的情欲或是宣泄体内太多的热汁。真想像个柔弱的小姑娘,孩子似的依在他宽厚坚实的怀抱里,好好睡一觉,什么梦也没有。在静静的夜里,在水一样的月色里,他们一起默默地融化。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田雁宁的文学小说《无法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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