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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就是矛盾——试分析废名《桃园》

说到底,就是矛盾——试分析废名《桃园》

作者: 陆上行舟i | 来源:发表于2017-01-08 14:36 被阅读0次

     艺术的美妙性和神秘性,就在于很多时候,艺术是说不清楚的,有时候它仅仅是给我们提供一种感觉,而有些时候呢,作者仅仅给出了一个矛盾。然后——矛盾就是矛盾,难道还可解吗?

    我想,很多问题,废名并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案。

     再读《桃园》,发现全篇的意境并没有由月光一以贯之,不是通篇诗意与美,也不是全文忧伤悲戚,而是多了很多不和谐的因素。文章开头废名就写:“照墙外是杀场,自从离开十字街头以来,杀人在这上面。”所谓桃源,所谓桃园,半步之外就是菜市口。读起来心头一凛。然后又写:“你这日头,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相较于选本,废名原篇构设了一个更大的背景,从桃园一直延伸到衙门到沙场,从日头正盛一直写到月光满园。所以相较于选段那种纯净的诗意,原文更像是一首纠缠的诗,一首纠缠到底,矛盾到底的诗。

     细细读来,阿毛的语言描写,很多都是以问句展开的。“妈妈的坟就在这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但废名的精妙之处在于,很多的问句都是以王老大的敷衍回答结尾,或者索性就是只问不答,是一个女孩子苦恼的忧愁的不停的发问。关于幸福的答案,与其说废名给出了诗一样的答案,不如说其实就是矛盾。阿毛弄不清楚,为什么月光皎洁?为什么桃树在秋天会枯?(“桃树你又不是害病哩。”)为什么爸爸和妈妈那么好的人会吵架?——阿毛说不清楚,文章反反复复回旋缠绕,但是对于任何悲剧性的命题,没有任何一个明确的答案。幸福?你说的清楚吗?

     比起阿毛那种少女般梦呓的疑问,王老大的矛盾似乎更激烈,更尖锐,也更可笑。——酒瓶和桃子?(“拿瓶子来换。”“拿钱买不行吗?”王老大……——他的酒瓶那里还有用处呢?“喂,就拿这一个瓶子换。”“真要换,一个瓶子也不够。”)明明自己也知道,一个酒瓶子值什么钱,明明知道一个瓶子也不够。可是王老大怎么也不肯拿出瓶子,因为什么?有一句话我们实在不能忽视,(“自然,王老大是上街来打酒的。“桃子好吃,”阿毛的这句话突然在他的心头闪起来了,——不,王老大是站住了)酒和桃子为什么会产生矛盾?酒其实代表的是王老大的个人诉求,而桃子,桃子是阿毛要的,是他的家庭诉求和社会诉求。他肯定也曾因为酒和妻子吵架,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所以很多人读到后文越读越不解,个人认为酒和桃子,还是有其象征意义,象征的终极答案是矛盾。矛盾,不可解。

    或你要说,王老大最终是给出了一个答案。可是这仍然是他个体的一次挣扎。酒瓶子换了桃子——然后呢?玻璃桃子砰地碎落,还是一场空。这里的玻璃桃子的破碎是否应该衍伸到阿毛的死亡暂且不论,但至少是王老大一次个人挣扎的落空和破碎。有人分析桃子的破碎象征底层不幸的人们努力挣扎而屡屡失败的悲苦命运。我觉得不够准确,废名应该更注重在于写一个个体的矛盾,个体的挣扎,这种挣扎让人压抑地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个体的集合是不等于整体的,有些悲剧,放在个体身上,才更显其悲剧性特征。

    但终极矛盾还不在于桃子的破碎。而在于,就算这玻璃桃子送到了阿毛的病床边,又能如何呢?这是阿毛和王老大之间最深的矛盾和隔阂。阿毛不能理解爸爸的行径,但王老大同时也一样不能理解一个女孩的卑微的梦想。阿毛要桃子,只是希冀一种美好。她和王老大说:“想吃桃子。”哪里是想吃桃子呢,桃子就是阿毛,秋天的桃树病怏怏的,其实就是阿毛病怏怏的。她要桃子,其实是要春天,要自己好起来,要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橘子的出现,更是一种补充。“阿毛虽然说栽橘子,其实她不是想到橘子树上长橘,一棵橘树罢了。她还没有吃过橘子。”不想吃橘子,不想吃桃子。阿毛要的就是那么点绿色。桃子和橘子在文中的出现,其实像极了曹公写钗黛二人,钗黛同一论叫了这么多年,其实即对立又统一。

    废名和沈从文很像,沈老写《边城》,也是诗一样的文字,但是这样的诗到底是不纯粹的,它还是矛盾。沈老写“这个人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了!”其实仅仅说“这个人到底何时回来呢?”也未尝不可,可是毕竟要把矛盾和悲剧性加深,所以这么写了。就像王老大的三个玻璃桃子,一定要碎掉一样。

    但这样的结局是高明的。“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高鹗再拙劣,写不错《红楼》最后一章。曹公写雪,深意更在于,雪把一切覆盖,回答一切,即一切都不回答。

     何必纠缠所以然呢?就是矛盾——而矛盾,不可解。

    (附:《桃园》废名)

      王老大只有一个女孩儿,一十三岁,病了差不多半个月了。王老大一向以种桃为业,住的地方就叫做桃园,——桃园简直是王老大的另一个名字。在这小小的县城里,再没有别个种了这么多的桃子。

      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这也不能够叫桃园热闹,衙门口的那一座“照墙”,望去已经不显其堂皇了,一眨眼就要钻进地底里去似的,而照墙距“正堂”还有好几十步之遥。照墙外是杀场,自从离开十字街头以来,杀人在这上面。说不定王老大得了这么一大块地就因为与杀场接壤哩。这里,倘不是有人来栽树木,也只会让野草生长下去。

      桃园的篱墙的一边又给城墙做了,但这时常惹得王老大发牢骚,城上的游人可以随手摘他的桃子吃。他的阿毛倒不大在乎,她还替城墙栽了一些牵牛花,花开的时候,许多女孩子跑来玩,兜了花回去。上城看得见红日头,——

      这是指西山的落日,这里正是西城。阿毛每每因了这一个日头再看一看照墙上画的那天狗要吃的一个,也是红的。

      当那春天,桃花遍树,阿毛高高的望着园里的爸爸道:

      “爸爸,我们桃园两个日头。”

      话这样说,小小的心儿实是满了一个红字。

      你这日头,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

      秋深的黄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门槛上玩,望着爸爸取水。桃园里面有一口井。桃树,长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爱极了,爱得觉着自己是一个小姑娘,清早起来辫子也没有梳!桃树仿佛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饭吃哩。爸爸担着水桶林子里穿来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树叶子。阿毛用了她的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浇得这么大吗?她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妈妈的坟就在这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有一回一箩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个一个的朝箩里拣!天狗真个把日头吃了怎么办呢?……

      阿毛看见天上的半个月亮了。天狗的日头,吃不掉的,到了这个时分格外的照彻她的天,——这是说她的心儿。

      秋天的天实在是高哩。这个地方太空旷吗?不,阿毛睁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装满了,连爸爸已经走到了园的尽头她也没有去理会。月亮这么早就出来!有的时候清早也有月亮!

      古旧的城墙同瓦一般黑,墙砖上青苔阴阴的绿,——

      这个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见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岂不连苔也看不见?——她的桃园倘若是种橘子才好,苔还不如橘子的叶子是真绿!她曾经在一个人家的院子旁边走过,一棵大橘露到院子外,——橘树的浓荫俨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里立刻又是一园的桃叶。

      阿毛如果道得出她的意思,这时她要说不称意罢。

      桃树已经不大经得起风,叶子吹落不少,无有精神。

      阿毛低声的说了一句:

      “桃树你又不是害病哩。”

      她站在树下,抱着箩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叶,——是这个树吗?这个树,到明年又是那么茂盛吗?那时她可不要害病才好!桃花她不见得怎样的喜欢,风吹到井里去了她喜欢!她还丢了一块石头到井里去了哩,爸爸不晓得!(这就是说没有人晓得)

      ……

      “阿毛,进去,到屋子里去,外面风很凉。”

      王老大走到了门口,低下眼睛看他的阿毛。

      阿毛这才看见爸爸脚上是穿草鞋,——爸爸走路不响。

      “爸爸,你还要上街去一趟不呢?”

      “今天太晚了,不去,——起来。”王老大歇了水桶伸手挽他的阿毛。

      “瓶子的酒我看见都喝完了。”

      “喝完了我就不喝。”

      爸爸实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当初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半夜三更还要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还要到酒馆里去喝!但妈妈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没有回也不应该老早就把门关起来!妈妈现在也要可怜爸爸罢!

      “阿毛,今天一天没有看见你吃点什么,老是喝茶,茶饱得了肚子吗?我爸爸喝酒是喝得饱肚子的。”

      “不要什么东西吃。”

      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们来年也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

      “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你晓得你爸爸活得几年?等橘子结起橘子来爸爸进了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这样说吗?问他他自己也不答应哩。但阿毛的橘子连根拔掉了。阿毛只有一双瘦手。刚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颜色。

      王老大这样的人,大概要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汉。

      “这个死人的地方鬼也晓得骗人!张四说他今天下午来,到了这么时候影子也不看见他一个!”

      “张四叔还差我们钱吗?”阿毛轻声的说。

      “怎么说不差呢?差两吊。”

      这时月亮才真个明起来,就在桃树之上,屋子里也铺了一地。王老大坐下板凳脱草鞋,——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阿毛,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着。”

      “你想橘子吃吗?”

      “不。”

      阿毛虽然说栽橘子,其实她不是想到橘子树上长橘,一棵橘树罢了。她还没有吃过橘子。

      “阿毛,你手也是热的哩!”

      阿毛——心里晓得爸爸摸她的脑壳又捏一捏手,枕着眼睛真在哭。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闩了门再去点灯。

      半个月亮,却也对着大地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间草房,今年盖了新黄稻草,比桃叶还要洗得清冷。桃叶要说是浮在一个大池子里,篱墙以下都湮了,——叶子是刚湮过的!地面到这里很是低洼,王老大当初砌屋,就高高的砌在桃树之上了。但屋是低的。过去,都不属桃园。

      杀场是露场,在秋夜里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杀”字偏风一般的自然而然的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点点无数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干!越照是越湿的,越湿也越照。你不会去记问草,虽则湿的就是白天里极目而绿的草,——你只再看一看黄草屋!分明的蜿蜒着,是路,路仿佛说它在等行人。王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归他的家,是惯事,——不要怕他一脚踏到草里去,草露湿不了他的脚,正如他的酒红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

      城垛子,一直排;立刻可以伸起来,故意缩着那么矮,而又使劲的白,是衙门的墙;簇簇的瓦,成了乌云,黑不了青天……

      这上面为什么也有一个茅屋呢?行人终于这样免不了出惊。

      茅屋大概不该有。

      其实,就王老大说,世上只有三间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他也着实难过,那是因为阿毛睡不着了。

      衙门更锣响。

      “爸爸,这是打更吗?”

      “是。”爸爸是信口答着。

      这个令阿毛爽快:深夜响锣。她懂得打更,很少听见过打更。她又紧紧的把眼闭住——她怕了。这怕,路上的一块小石头恐怕也有关系。声音是慢慢的度来,度过一切,到这里,是这个怕。

      接着是静默。

      “我要喝茶。”阿毛说。

      灯是早已吹熄了的,但不黑,王老大翻起来摸茶壶。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后天,十五我引你上庙去烧香,去问一问菩萨。”

      “是的。”

      阿毛想起一个尼姑,什么庙的尼姑她不知道,记得面孔,——尼姑就走进了她的桃园!

      那正是桃园茂盛时候的事,阿毛一个人站在篱墙门口,一个尼姑歇了化施来的东西坐在路旁草上,望阿毛笑,叫阿毛叫小姑娘。尼姑的脸上尽是汗哩。阿毛开言道:

      “师父你吃桃子吗?”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吗?——阿弥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个红桃。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

      现在这个尼姑走进了她的桃园,她的茂盛的桃园。

      阿毛张一张眼睛——张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晓得她是病。

      “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王老大就闭了眼睛去睡。但还要一句——

      “要什么东西吃明天我上街去买。”

      “桃子好吃。”

      阿毛并不是说话说给爸爸听,但这是一声霹雳,爸爸的眼睛简直呆住了,突然一张,——上是屋顶。如果不是夜里,夜里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说了一句什么叫爸爸这样!

      桃子——王老大为得桃子同人吵过架,成千成万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口也嚼得一个,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

      “现在那里有桃子卖呢?”

      一听声音话是没有说完。慢慢却是——

      “不要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睡不着的是王老大。

      窗孔里射进来月光。王老大不知怎的又是不平!月光居然会移动,他的酒瓶放在一角,居然会亮了起来!王老大怒目而视。

      阿毛说过,酒都喝完了。瓶子比白天还来得大。

      王老大恨不得翻起来一脚踢破了它!世界就只是这一个瓶子——踢破了什么也完了似的!

      王老大挟了酒瓶走在街上。

      “十五,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我的阿毛上庙去烧香。”

      低头丧气的这么说。

      自然,王老大是上街来打酒的。

      “桃子好吃,”阿毛的这句话突然在他的心头闪起来了,——不,王老大是站住了,街旁歇着一挑桃子,鲜红夺目得厉害。

      “你这是桃子吗!?”王老大横了眼睛走上前问。

      “桃子拿玻璃瓶子来换。”

      王老大又是一句:

      “你这是桃子吗!?”

      同时对桃子半鞠了躬,要伸手下去。

      桃子的主人不是城里人,看了王老大的样子一手捏得桃子破,也伸下手来保护桃子,拦住王老大的手——

      “拿瓶子来换。”

      “拿钱买不行吗?”王老大抬了眼睛,问。但他已经听得背后有人嚷——

      “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一看是张四,张四笑嘻嘻的捏了王老大的酒瓶,——

      他从王老大的胁下抽出瓶子来。

      王老大欢喜极了:张四来了,帮同他骗一骗这个生人!——他的酒瓶那里还有用处呢?

      “喂,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真要换,一个瓶子也不够。”

      张四早已瞧见了王老大的手心里有十好几个铜子,道:

      “王老大,你找他几个铜子。”

      王老大耳朵听,嘴里说,简直是在自己桃园卖桃子的时候一般模样。

      “我把我的铜子都找给你行吗?”

      “好好,我就给你换。”

      换桃子的收下了王老大的瓶子,王老大的铜子张四笑嘻嘻的接到手上一溜烟跑了。

      王老大捧了桃子——他居然晓得朝回头的路上走!桃子一连三个,每一个一大片绿叶,王老大真是不敢抬头了。

      “王老大,你这桃子好!”路上的人问。

      王老大只是笑,——他还同谁去讲话呢?

      围拢来四五个孩子,王老大道:

      “我替我阿毛买来的。我阿毛病了要桃子。”

      “这桃子又吃不得哩。”

      是的,这桃子吃不得,——王老大似乎也知道!但他又低头看桃子一看,想叫桃子吃得!

      王老大的欢喜确乎走脱不少,然而还是笑——

      “我拿给我阿毛看一看……”

      乒乓!

      “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

      “哈哈哈,玻璃做的桃子!”

      孩子们并不都是笑,——桃子是一个孩子撞跌了的,他,他的小小的心儿没有声响的碎了,同王老大双眼对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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