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带孩子到大境门玩。在古早的城墙边,我们捡到了一块砖。孩子问他无所不能的爸爸,砖是从前的吗?我假意端起来,扑棱扑棱浮在上面的土,刮了刮着在表层的泥,然后告诉他,是的。
是的,我没有骗他。对于我们来说,每一块砖都是从前。或是六百年,或是六年,或是六天。只要这块砖有着从前的青色,只要它躺在城墙边,只要它盖着泥土。
孩子捧着砖,让我帮他挖个小坑。我虽不解,亦没有询问。坑挖好后,孩子小心翼翼的把砖放进去,覆土,拉着我一起踩实。他告诉我,这块砖应该在这里,城墙在,它应该守在妈妈身边。埋起来,它不会被别人发现拿走,可以长久。
此言真该录给他因为睡懒觉不带他出来玩的妈妈听听,也令我这个费力不讨好的爸爸明白了什么叫作情何以堪。
我没有扫孩子的兴致,也没有和他说,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够长久。在孩子的天真面前,所有的人情世故都不值一提。
每一个生活在张家口的人都离不开长城,离不开大境门。从坝上来,少有植被的山上,那些举目可见的蜿蜒曲折,总会在不经意间进入眼眶。有的人在心里感慨,当年的人们,是怎样靠着人背肩扛,把硕大的石头砖块垒砌,然后驻守在上面,一年又一年。更多的人,习惯了它们的存在,看一眼,也就看一眼。
往坝下去,很多县城、村庄,都有长城的遗迹。长城不仅是一面墙,它是一个防御体系。错落在村间的墩堡,烽台,以及有高有矮的城墙,被庄稼、屋舍环绕,早已成为了人们平淡生活中不去关注的一部分。
在市区,不管你住得多远,打车超不过二十五块,便可来到大境门。这是长城留给口里人的唯一的印象。它被人新修重建,它有一段可以不冒险能够攀爬的城墙,它收着可能是有关长城的景区最低的门票。如果你是住在附近的居民,由山头的另一边爬上锻炼,一文不花。
张家口的长城很多。有燕长城,秦长城,金长城,明长城。千百年里,风霜雨雪剥蚀了它们原有的样貌,残存的土墙无论如何都令人想不到金戈铁马。它们有着历史价值文化价值,却得不到真正的保护。它太长了,太久了,太破败了,它建不了景区,开发不出商户,卖不了门票。
人尽皆知,长城当初是为了抵御游牧民族对农耕中原的入侵。它承担着使命,耗费着民夫、将士们的生命。可它终究没能抵御住历史的潮流。否则,我们这些长着黄色眼珠子,颧骨高耸,脚拇指分层,身体魁梧的人的祖先,又是从何而来?我们应该庆幸,它的破败。
以今人之眼光评判前人之得失,未免偏颇。散落在各处的长城终不复辉煌模样,大多数连一块砖都没有留下。
夯土百年不倒,更结实的砖块呢?它们一部分在岁月面前失魂落魄,埋在了什么角落,另一部分被旧时的附近居民捡回家,堆成了猪圈,垒成了羊圈,砌成了牛马棚子。
往昔的坚硬,围成了污浊所在。那一块块砖,挡住了猪圈的污水横流,护住了羊儿的踢腾乱跑,遮住了牛马的风雨。十年,八年,百年,它们渐渐沤掉,被人随手抛弃,残块儿压成碎石,垫在了旱厕里。一代又一代的人踩着它,终究把它踩进了泥土,彻底消失不见。
砖们,想必是心甘情愿。遥远的边塞已不再以墙为界限,能圈拦一块污浊之地,也好。当外面的世界比猪圈更加不堪,当牛羊圈的气味比财帛芳香时,砖们,失去了最后的用武之地。
曾几何时,它们就是在这群普通的人的祖先手中铸造而成,一双双布满茧子皲裂的手,把它们造成了铜墙铁壁,守住了远处的雕栏玉砌,朱门飞檐。
它们从未见过歇山九脊,它们面对的是钢铁与热血。它们不听懂江南流水的委婉,看不明白四书五经的高尚。它们和守在这里的人相依为命,迎着冰刀般的风,燃着烽火台上的狼烟。多少忠骨埋在了墙下,多少鲜血换来了少女脸上的笑颜。
它们累了,它们完成了使命,该歇歇了。它们来自泥土,回归尘埃,没有怨言。
我们无法去触摸每一块砖,我们只能在便于行走的道路旁注视着它们。我们听不到它们的悲怆,转以换了替代。我们书写着历史,不断重复着历史,把砖块混着糯米浆水或水泥混凝土连接在一起,它们成为了墙面、马面、城门洞,亦或是和山峦相伴,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中浅吟低唱。苍凉的变成了山的一部分,城的一部分。它们隔出来的城里城外,繁华与茫茫,多少年来的那道鸿沟,深了、浅了,却终究没能填平。
我和孩子埋了一块儿城墙砖。他志得意满,以为做了好事。我兴致寥寥,惦记着家中的柴米油盐,想快些结束这无聊的出游。它、他、我,我们,在沧海桑田中大可忽略不计,也必不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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