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的家乡小村庄的故事。随着时间流逝,有关哑巴的一切,会渐渐地都风化在人们的记忆中。但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尤其是农村地区,可能还生活着这样的“哑巴们”。
(一)村口的小屋
她原本有名字,但因为不会说话,大家都叫她哑巴。
哑巴个子不高,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白净的脸上布满一条条不太深的皱纹,让人分不清她真实的年龄。
她独自一个人住在村口。那里是用一些碎砖头、石块、旧木板和石棉瓦垒起的一间屋子。小屋的门是用一块旧门板钉成的,门上有一把“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小锁,带着斑驳的锈迹。
通往小屋入口的,是一条时不时长满杂草的小径,小径两边堆满了柴草垛和乱七八糟的杂物。一副鲜有人经过的样子。
哑巴的小屋就如小孩搭积木般潦草地存在着,与村子里这些年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楼房相比,显得有几分荒诞滑稽。
小屋旁边原本有一个已经废弃了的牛棚,有一年连日暴雨,带来洪水,牛棚被冲倒了。村民们原以为哑巴的小屋也保不住了,但它却奇迹般地安然度过了一劫。
倒了的牛棚渐渐成了村里的公共垃圾场,尤其到了夏天,小屋四周就会散发出难闻的怪味。
人们都难以想象,哑巴是如何在这个小屋里一住就是几十年。但同时,似乎也都习惯了哑巴就应该生活中那里。
哑巴是哪里人?她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住在那个小屋?为什么不会说话但能听见别人说话……
对此,大概只有村里几个上了年岁老人家,略知其前因后果。但因为顾及乡邻间的情面,也都对此讳莫如深。
渐渐地,哑巴仿佛就像一截被鸟雀不知从何处衔来的枝条,竟然倔强而顽强地落地生根了。她也因此成了村子里一个异样的存在。
偶尔看到哑巴从屋里走出来,带着一种幽深的表情,会让人莫名地对她是一个“人”的存在而产生怀疑。
那座小屋,渐渐地成为了村民们眼中用来吓唬小孩的神秘“禁地”。就算是阳光最好的晴天,里面也是充满神秘的幽暗。
唯独门口有一大盆太阳花,偶尔能看到哑巴给它浇水。花盆里玫红、金黄、粉白,各色太阳花盛开 ,成了凌乱中奇异的风景。
谁家小孩要是调皮捣蛋不听话了,家里的大人就会威胁说:“再不老实一点,就把你送到哑巴那里去跟她一起住!”效果确实屡试不爽。
(二)哑巴被欺负
村里几个胆大调皮的男孩子,有一天在一起商议一个伟大的“探险”计划——趁哑巴外出的时候,潜入木门里面一探究竟。对于她每天吃什么,以及晚上怎么睡觉这些未解之谜都充满好奇想象。
一天下午,刚好是周末,学校放假,几个小鬼便凑在一起,商议着他们的“探险”计划。
为首的是个绰号叫“小飞龙”的男孩,他年龄最大,微胖的身体上,顶着个圆滚滚的脑袋,眼睛里透着几分狡黠和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凶狠。
据说,他曾经一个人徒手将村后水沟里的一条一米多长的蛇打死,并取出蛇胆直接吃下,因此得了“小飞龙”这个绰号。村里的小鬼们都对他唯命是从。
六个人分配任务:两个最小的男孩子在进村的路口放风,另外两个在哑巴的门口守着,小飞龙和剩下的一个一起进屋,他提前准备了一个手电筒。
他们没费多少功夫就撬开了木门,小飞龙扶着木门往里探着身子侦查。
屋里很昏暗,借着从墙上一个比他的面庞略大一些,不规则的洞口,和屋顶瓦缝里漏下来的几缕微光,他看到有一堆稻草上铺着一块破布……
正准备进屋时,后面有人喊:“哑巴回来了!快跑!”
哑巴一瘸一拐地背着一个蛇皮袋回来,她看到木门被打开了,嘴里发出奇怪的嚎叫,充满了愤怒与惊恐。
叫声引来了几个村民,他们看了一下,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两个年轻人发出戏谑的笑声,仿佛在期待着看一场精彩表演。
哑巴充满幽怨的眼神看着闻声聚拢过来的人群,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顺手捡起旁边的一个塑料瓶朝着哑巴扔去。
这个动作再次激怒了她,她拎着草垛旁的一根棍子欲追上来,无奈走两步,捂着腿又停了下来。
哑巴眼睛里噙满的泪水,顺着她脸上的道道皱纹慢慢淌下。
“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她?”老丁冲着人群嚷道。
他留着平头,头发花白,个子不高,因为常年的劳作务农,背微微有点驼。五十来岁了,至今没有成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光棍之一。
几个闯祸的小鬼早已经跑得不见踪影,看热闹的人也悻悻离去。
哑巴依旧握着棍子,警惕地往后挪着身子,准备回屋。老丁看了眼哑巴,长叹一口气,便也走开了。
(三)哑巴之死
哑巴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领地侵犯”。村民们也都习惯性地将此类件事当成一个笑话,在茶余饭后被调油加醋地调侃着。
似乎大家说起哑巴时,莫名会有种“活着浪费粮食,死了浪费土地”的愤愤不平。尽管他们从来没有给过她一粒米,更不用考虑她死后的丧葬问题。
平时,哑巴会拾些废品攒在一起交由收废品的老头。收割稻谷或者麦子的季节,她也会去田里捡那些散落在田间地头的麦穗、谷穗。
转眼到了五月收麦子的季节,但却不见哑巴的身影。
有好事者议论道:“这阵子都不见哑巴从她屋里出来,莫不是死在里头了吧!
“不会吧!看她一向身体都挺好的啊!而且她那样的人,命硬着呢!”旁边的妇人挑了下眉毛说道。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几天没见她了。前几天村里几个小鬼去把她门撬了,估计是守在屋里,不敢出来了。”另一个那天也在场看热闹的妇人说道。
“说起来她命也挺苦的!经人介绍了给老丁做媳妇的,可两人在一起住了才几个月,老丁非说没法过了,要将她送回去,可她父母兄弟都不在了,原先也是寄人篱下……”年长的妇人讲道。
“老丁脾气本来就有点古怪,不然也不会四十多岁还是个光棍。是不是哑巴除了不会说话,还有别的什么毛病,之前没发现?”一个妇人说。
“哑巴刚过来的时候,看着长得还是蛮标致的!这都十多年了,人家的家事,谁知道呢!”
“要不一会儿看看吧!可别死在屋里了,没人晓得!”
刚走到村口,离哑巴住的小屋没多远,就看见那边正冒着一道白烟,像是生火做饭。
走近了看,果然是哑巴用碎砖头垒了个简单的灶台,在生火。不知哪里找来的一口小铁锅,里面煮着米糠混合着一些菜叶子,升腾的白雾很快在空气中散开……
哑巴手里拿着一柄破旧的锅铲,警惕地看着她们。
几个人不约而同时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便不再理会。
几天后,哑巴在门口草垛旁边看到半袋大米,她惊喜地搬到屋里。
深秋的一天,哑巴的屋子前再次热闹起来,哑巴死了。
据说是被毒蛇咬伤了,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她蜷缩在草堆中,草堆上铺了一条已经发黑的旧棉絮。瘦的皮包骨的大腿上有一道被咬的伤口。
第二天,老丁家人便找人将哑巴抬到后山匆匆掩埋。
从一个鲜活的生命到一个甚至连墓碑都没有的小坟包,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中间所有的经历,仿佛梦幻泡影般的存在。
一场暴风雨过后,哑巴住的屋子彻底塌了。门口那盆太阳花不知散落何处。
后来那里也成为了垃圾场,除了零星的几丛狗尾巴草,偶尔还会飞过几只麻雀停留片刻。
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悄无声息的来了又去,如那偶尔经过的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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