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已在这个被称作“文明”的世界里生活了多年,不仅学会了属于这个世界的生活方式,而且学会了使用这个世界的语言,我差不多已脱胎成这个世界地地道道的“文明人”,然而20多年的成长经历仍在我身上留下了桃园不可磨灭的痕迹——我的背仍无法挺直。自打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我一直羞于承认我来自桃园。于是当一个猪肉铺的老板好奇地打量着我的背,问我是不是来自桃园,我羞红了脸,不禁搜索着这些年学会的污言秽语,愤怒地朝老板骂道:“去尼玛的桃,艹尼玛的园!”
我一直羞于启齿的秘密,现在仿佛已变得人尽皆知了。这种变化源自一本名叫《桃园梦魇》的书。因为这本书,那个埋藏千年的秘密被公之于众,成了几乎所有人热议的话题。也因为这本书,那个此前岌岌无名的作者如今已备受瞩目,每天出没于各大城市的书店,不厌其烦地对着读者分享他创作此书的心路历程。不仅读者对这本书青睐有加,就连评论家们也不吝笔墨,认为书中所展现的深重的苦难,深沉的反思,是当今许多著名作家都无法达到的。而别有用心者则认定这是一个政治寓言,作者虚构的这个村庄,是对当今社会赤裸裸地隐喻与讽刺,其心险恶,其心可诛。迫于这样的压力,作者不得不面对媒体,陈述书中的村庄并非虚构,而是真实的存在,作者在村中考察多年,多方走访,才有这本书的问世。为了更有说服力,作者还讲了一次惨痛的经历,说他因为初次进入村庄时不懂里面的规矩,以至冒犯了村里人的禁忌,被打断了腰,至今都无法堂堂正正地走路。作者分享这个经历简直一举两得,不仅回击了评论家的恶意诽谤,而且巧妙地回应了一些读者关于小说是否是他的真实经历即他是否就来自桃园的疑问。这样一来,大家都对桃园的存在深信不疑了。桃园成了很多人魂牵梦萦的地方,因为桃园是如此荒诞,又是如此有趣,这个世界上竟有那么一个神奇的地方。
我打开那本书,书中这样写道:
“我曾是一个‘地主’,一个患有佝偻病的人。我的命运早在千百年前就已写好,我必须遵照命运的指示,一辈子弓着腰,驮着背,低着头,唯有如此,才能获得死后入住祖坟的权利,然后我的人生也将就此画上圆满的句号。在这个叫做桃园的村落里,佝偻病世代遗传。因此这种命运也是祖祖辈辈所有男女老少共同的命运。但28岁时,我的人生被彻底改写,我看到了那片只属于‘天人’们的天空,以及天空中神圣存在着的太阳、月亮、星星、浮云,我于是成了桃园里的病人、叛徒、忤逆者,并被永远地驱逐出那片我本该在那里一辈子摸爬滚打生老病死的土地,成了漂泊异乡的孤魂野鬼。
“‘天人’与‘地主’同宗共祖,我们本都是佝偻病患者,但‘天人’们因为喝了古井里的水,从此挺直了腰,抬起了头,获得了掌管这个村落的生老病死以及仰望天空的权利。如果所有的人喝了古井水,便会天崩地陷,这是村里人口耳相传了千百年的训诫。因此能喝井水的人只是少数,他们肩负着顶天立地的重担,他们是村落的统治者,是上天选定来保佑这个村落的人。而‘地主’则从生至死只能低着头,一个‘地主’的一生,是不该看到天空的。他们的职责是安分守己地在土地里刨食,供养自己,也供养‘天人’。而‘天人’们除了保护这个村落免受外敌入侵以外,还必须做譬如上树采摘苹果等只有抬着头才能做到事,因此树上的水果也是神圣的,‘地主’们只有在逢年过节,才会获得‘天人’们秉承着天意的赏赐。
“那口能够治愈佝偻病的古井被围在了祠堂里,享受着一代又一代村人的香火。它是这个村落最高权力的象征,只有族长才拥有从井里取水的资格,因此除了族长,谁也不知道那黑铁覆盖着的古今里究竟什么模样。在庄严的古井面前,庄严地摆着一张巨大的条桌,条桌上供奉着曾打开过古井也就是当过族长的‘天人’们,只不过有些族长的牌位并不会被供奉多久,因为后面的族长会向村人宣布其累累罪行,并把他们的牌位放在村中央集会议事的广场上,任由村人愤怒地吐口水,最后被牛踢马蹋,成为某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
“每个族长都会依据自己的喜好,从众多的‘地主’里面挑出一些作为他统治村落的助手,赏赐给他们古井水,使之成为‘天人’。据说有一个族长头上有4个发旋,因此他便以发旋的多少来作为遴选‘天人’的依据。在他治下的桃园,几乎所有的‘天人’都扎着小辫,一个辫子代表一个发旋。而有些‘地主’生有4个甚至更多个发旋,族长知道后立刻宣布这些人身患重病,于是不久后,他们的尸首便会出现在村后的山沟里。
“必将被后人传颂并讴歌的,是现任族长李遂年。他在20岁时带领一班‘地主’兄弟冲进祠堂,打断了前族长李诨绶的腰,并将其押至村中央斩首示众。从此他便成为了那口古井的主人,至今已有60余年了。在这60多年中,所有的桃园人都安居乐业,和谐共处,就连打架都少有发生。伟大的李遂年族长废除了流传百年的斩首之刑,代之以‘腐首’——即事先挖好一个深坑,将犯人倒竖着活埋在坑里。所有的人都为这一伟大的变革而欢呼,因为,作为一个‘地主’,再没有比头向着土地更光荣的死法了。李诨绶成了桃园最后一个身首异处的人,没能享受到‘腐首’的光荣,所有的桃园人替他遗憾。但同时所有的桃园人也都觉得他罪有应得。他又有什么好可怜的呢?他是一个十足的怪人,他纯粹是自作自受,他被砍10次头也不足为过。他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将所有的‘天人’都换成了女人,且命人用水把祠堂洗得一尘不染,下令所有的‘天人’不得穿鞋,不得走出祠堂半步。谁会想到,当初那个因口哨吹得响亮而被前族长钦点为权力继承人的人,在当上族长几天后,就变得如此淫乱不堪。虽然祠堂里阵阵嘈杂的床第声中,不时也会有几声响彻天际的口哨声如鹤立鸡群,显示着作为族长的威严,但族长的职责是带领‘天人’守村御敌,而不是整天一边吹口哨一边摸女人的大腿。
“在李诨绶族长生命里的最后一天,一群凶猛的野猪闯进了桃园。在野猪面前,‘地主’们丧失了战斗力。其实别说野猪,‘地主’们有时对鸡鸭鹅都束手无策。他们腰驼的厉害,姿势甚至与野猪无甚差别,只是手仍是手脚仍是脚,却拳不好打脚不好踢,只有挨野猪欺凌的分。猪群所到之处,‘地主’们全部落荒而逃,有的更是被粗暴地拱倒在地。通常到了这时,是‘天人’们展现其天威的绝好时机。‘天人’们腰杆笔直,虎虎生风,收拾这帮畜生简直如秋风扫落叶。也正是在这一次次的战斗中,‘天人’树立了威望,取得了‘地主’们的爱戴。而今日,面对野猪的猛烈袭击,‘天人’们却再也无法展示其威武了。前族长手下的‘天人’全部被李诨绶打断了腰,剥夺了作为‘天人’的资格,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腿白脚瘦却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眼看着世居于此的村庄就要被野猪毁坏殆尽,而族长不仅不管不顾反而与‘天人’们一起寻欢作乐,李遂年怒火中烧,同时有了一种天降大任于己的崇高使命感。他歪歪扭扭着弓一样的身躯,跑遍了每户人家,把所有人召集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经过几个时辰的努力,终于赶跑了穷凶极恶的野猪。随后他们又拖着几欲瘫软的身躯,冲进了祠堂,让趴在床上的李诨绶以趴在床上的姿势结束了挺胸抬头的生命。
“这便是伟大的李遂年族长众多光辉事迹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第二天,他的腰众望所归地直了起来。桃园60多年的繁荣富庶也随着他高昂的头颅、阔大的步伐慢慢铺展开来。
……
“在桃园,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依山傍水的地方生活了多少个百年了,也不知道是谁又是基于什么原因带领着先人们来到此地。桃园漫长的历史,随着一代又一代口述者的死去而相应地流失越来越多的细枝末节。传说桃园原本有6个姓氏,在几百年不断地联姻中,整个桃园成为一个大家庭,全部人都姓了李。村东头一整片山,密密麻麻埋葬着逝去的族人,不管‘地主’还是‘天人’,死后都平等地拥有一块三尺的土地。祖先的坟茔越埋越远,直到临界了祖先们划定好的不准后人们迈出半步的界限。那是一排参天的古树,据说手植于定居此地的第一代祖先。作为‘地主’我们不能眺望远方,只能从‘天人’们口中得知,那些古树把桃园围得密密匝匝,我们就如一个桃核,生活在丰饶的果肉里。桃园的祖坟蔓延了一整片山,最终后人们无处可埋。一些年代久远的坟茔失去了主人,当那些人的名字在后人的脑海里被彻底遗忘,这些土丘也就失去了其作为坟墓的意义。于是那些土丘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更迭着主人,据说,现在已经更新了第4代了。
“尽管祖坟里的那块三尺的土地仅仅有100多年甚至几十年的居住权,但几乎每个人都以获得那短暂的居住权为荣。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配拥有入驻祖坟的荣耀,如果不遵循自己命定的义务——比如你是‘地主’却看见了天,你是‘天人’却有愧于地,那么,你的归宿将会是村后那一条专供抛尸的山沟。那条山沟无私地接纳着一代又一代的有罪之人。尸骨一层层堆积,一层层风化。这其中,有前族长李诨绶的尸骨,有众多因有四个或四个以上发旋的人的尸骨。最值得一提的,是李江松的尸骨,一个遭人唾弃的罪人,一个受人爱戴的英雄。
“李江松是整个桃园第一个走出桃园,又平安回到桃园的人。桃园的人共有三个去处,一个是祖坟,一个是村后的山沟,最后一个便是比远处的苍天古木更远的地方——一个未知的地方,一个传说中遍地是鸡鸣狗盗杀人放火的地方,一个走出去就再也回不来的地方。正因为如此,祖先们栽树为界,把界外之地列为禁忌,不得子孙踏出半步。当然,被判定为有罪的人,可以选择走出那条界限,但更多的人宁肯在村后的山沟里死十次,也不愿意活着走向那片未知的地界。未知代表着恐怖,未知代表着死亡。
“那是30年前,族长李遂年站在村中央的麦场上发表了一次足以震烁古今的伟大讲话。他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们的族人在这狭窄的地方生活了成百上千年,从来没有人知道边界以外是什么样的世界,我们不能再偏安一隅了,我们应该闯出一片更广阔的世界!于是,李松江成了那个带领着村人出征边界的人。尽管一代代的‘地主’们每天以脸丈量土地,都觉得桃园广袤无比,但既然族长李遂年说桃园狭小无比,那么无疑桃园就是狭小无比的,既然族长李遂年觉得我们需要更广袤的世界,那么无疑我们确实需要更广袤的土地。尽管一直以来走出边界被认为是一种比死在村后山沟更可怖的死亡方式,因为自古被因获罪选择流亡界外的人,无人能幸免消声灭迹的命运,难道还有比离开集体更可怕的事吗?但是族长李遂年说这是一种开拓而非放逐,那么这无疑就是一种开拓而非传统观念里的放逐。而且族长李遂年郑重承诺道,李松江此行若能够平安归来,他将赏赐他一片墓地的永久使用权,难道还有比这更荣耀的事吗?就算李松江有去无回,那么他的儿子大儿子也将继承李遂年的族长之位。真的,没有比这更荣耀的事了。于是,桃园人由最先的替李松江感到惋惜,变得既羡慕又眼红,甚至有人提出要替李松江执行这一任务。但最终,担此重任还是李松江,因为他是当年与族长一起誓死保卫村庄并夺取杀死李诨绶的得力助手,是地位仅仅次于族长的第二号人物。
“与李松江同行的,是他年仅5岁的小儿子。出发那天,全桃园的人都来到麦场,‘天人’们为李松江注目送行,‘地主’们静静地听着他们父子二人的脚步渐渐远去。族长看着他们父子二人单薄的背影,笃定地说道,古井保佑,他们二人一定会平安归来。无疑,他们父子二人一定平安归来。只是,一年,两年,三年,李松江父子二人却迟迟没有归来。大部分人的内心都有些偷偷地动摇了,一种可耻的违背族长意志的想法在人们心中产生了,也许,他二人早已葬身于那片神秘,成了两个相依为命的孤魂了。村人们为这种想法的产生而感到惶恐不安,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为了驱走这种负罪感,他们不得不每天高声地念叨着,古井保佑,李松江父子二人一定会平安归来。
第四年,族长李遂年在村北的山坡上立了一块青石碑。尽管族长并未说明这块石碑属于李松江,但不属于他又属于谁呢?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卸下罪责了。看吧,李松江父子确实回不来了。这块青石碑又将是族长千古美名的又一点缀,他不仅将来要传位于李松江的大儿子李辅光,而且在承诺之外,又修了这么一座永久独属于李松江的青石碑。多么深重的情谊啊,村人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然而,不久后族长却宣布李辅光已是重病在身了,虽然李辅光是族长承诺过的继承人,但既然族长说他已重病在身,那么无疑他确实是重病在身了。果然,不久后李辅光的尸骨便出现在了村后的山沟里。
出乎意料的是,在李松江奔赴“开拓大业”后的第七年,他竟然奇迹般地回到了桃园。他久久地望着村子,身边少了出发时相跟着的小儿子李辅畅。后来村人们才知道,辅畅孱弱的生命结束于这段如星河般漫无边际的征途。仅仅是短暂的悲痛,村人们又都激动地投入到对这开天辟地的创举的庆祝里。庆祝的宴席摆了整整三天,这样的盛况几辈人才能遇到一次,据说上一次是在饥馑了两年后的第一次大丰收。庆功宴的最后一天,族长带领着李松江来到了那块三年前立起的青石碑前。族长悲伤地对李松江说道,我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你是我们桃园的大英雄啊,我答应过你,如果能够回来我就赐你一块永久享用的墓地,如果回不来就让辅光继承我族长的位子。可惜啊,辅光是没有这份福气了,两年前他突然就病了,估计是吃了山里的毒菌,上吐下泻了一天,第二天就死了。我对不起你啊,所以我给他修了这座石碑,让他替你永远躺在这里啊。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我也就问心无愧了。
尽管很多村人都亲眼见到辅光的尸体躺在村后的山沟里,但既然族长说辅光埋在这块青石碑下,那么毫无疑问辅光确实埋在这块青石碑下。尽管辅光是在族长宣布其身患重病后好几天才暴尸沟底,但既然族长说辅光吃菌中毒后一夜之间就死了,那么毫无疑问,辅光确实是在吃菌中毒后一夜之间就死了。一般人的眼睛、耳朵、记忆等等,都是会出差错的,但族长不会,因为他是上天意志的体现,他就是真理,他就是良心。
只是李松江远征归来后,这种绝对的权威,由原来的族长一人独揽,渐渐向李松江身上倾斜。自有桃园之日起,便相应地有了族长的更迭,人们都忘了有过多少个族长,就连供奉于祠堂里的,都有将近20个。而有史以来,走出桃园又回到桃园的人,就李松江一个。两相对比,李松江简直比组族长更有威信,更值得叹服,更值得崇拜。于是,李松江的家里每到傍晚便开始聚集前来听他讲桃园外奇闻异事的“地主”们,“天人”们。由于聚集的人数过多,这场故事会不得不搬到村中央的麦场。
从李松江的故事里,我们突然发现,这十几年我们简直白活了,不仅这十几年,不仅我们,整个桃园的几百上千年,整个桃园祖祖辈辈的人,都白活了。原来,房子居然也可以是白色,红色的甚至是蓝色的;原来,居然有一种石头,可以把相当于整个桃园大小的凹凸不平地方铺起来。李松江的故事,如村前奔流的溪水,仿佛永远也说不完。其中最让我们震撼的是,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跟桃园人一样,有着世代遗传的佝偻病,外面的人居然个个都是“天人”,个个都能看天且他们生活的地方并不会因此而乱套。所有的人都懵了,几百年来在我们心中颠扑不破的真理,如苍天大树一般,猛然倒塌了。我们面面相觑,继而陷入巨大的癫狂。有许多的地主因为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而跳河自杀,也有人认定李松江是在扯谎,随即愤然离席。
整个桃园被一种神秘的氛围所笼罩,人人都默而不语,人人都仿若心怀鬼胎,又仿佛人人都在窃窃私语。终于一天夜里,十来个“地主”突然妄图冲进祠堂,但他们哪是“天人”们的对手,第二天,这十几个人的尸体被摆在了麦场中央。临近傍晚,族长把村人召集在麦场。这时候我们才想起来,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族长了。李松江已被打断了腰,如一条狗一样趴在麦场上。族长爬上石碾,清了清嗓门,高声地宣布道,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孤身一人走出了桃园。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红色的房子,也没有......外面的人都跟我们一样,都直不起腰,而且他们没有古井,因此便没有“天人”,但每个人都养着一只恶犬,一只恶犬便可以咬死我们的五六个“地主”,他们很都穷凶极恶,他们人仗狗势,他们根本不像李松江说的那样友善。他在骗你们,他要骗你们去喝古井水,好让整个桃园亡村灭种,他要让我们抛弃世代为家的桃园,全部跑去外面喂狗。“地主”们,“天人”们,动手吧,打死这个李松江这畜生!族长的话语话语掷地有声,村人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即怒火中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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