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禁”这东西,一向被认为是个坏东西,“闭关锁国”嘛,“落后就要挨打”嘛,是吧,尤其是明朝,被认为开了个很坏的先例,自绝于世界。
话说回来,谁规定的,挨打一定是因为落后?
“五胡乱华”时,我们落后了么,西夏,辽,金直至蒙元,我们落后了么,“土木堡之变”,落后了么,满清入关,落后了么,乃至1840,被打是因为落后么?
大家有谁听说过一个GDP占世界30%以上的落后国家?
强如美国,2018年世界GDP占比,不过24%。
那么,明朝的“海禁”这事,对不对?
在说清这个对错之前,我们先来看两件小事。
其一,1523年,宁波之乱,争贡之役。
起因是日本国内的政治力量变化,幕府将军成为傀儡,地方大名势力兴起,两股相互仇视的大名势力争夺向明朝的朝贡贸易权,各自为了利益,向明朝派出朝贡贸易使团。
两支使团先后到达明朝规定的朝贡贸易地点,宁波市舶司后,先是因贸易所需的“勘合”凭证真假起了争执,其中一方通过对市舶司官员行贿,暂时平息了下来。
接着,在随后进行的接待酒宴上,又因座次席位发生争执,自认为栽了面子的一方,派人抢夺了此前被收缴的武器,聚众直接在酒宴上将对立的一方斩杀,并一路追杀对方逃离的人员。
追杀未果,这帮人愤愤不平,又跑去港口把对手的船只全部烧毁。
见了血,这帮日本人的野性就收不住了,开始沿路劫掠,烧杀。
宁波守军连忙派兵弹压,却由于承平日久,武备松弛,被对方反杀,连都指挥和千户都战死了。
这帮人居然还就在港口顺利地抢回了他们自己的两条船,出港逃走了,后来在海上遇到大风,其中一条船漂到朝鲜,大概是又想着发财,被朝鲜杀了二十多,活捉三十多送交了明朝。
结果嘛,还用问?这三十多,跟另一方仅存的逃掉的人,一起被斩首。
还有一条船呢,他们也知道这事闹大了,在海上四处漂泊,躲藏,后来不晓得死哪去了。
当然不会就这么完了,随后明朝方面取消了宁波,福建两处的市舶司,只剩下广东一处。
日本方面,内乱加剧,掌管朝贡贸易的大名被杀,贸易船只屡屡被海盗围攻。
至此,明朝与日本两方因素叠加,双方的官方贸易渠道断绝,紧接着就是走私渠道的兴起,宁波外海双屿岛成为走私中转中心。
至于说朝贡贸易权为什么会影响这么大,我们从某次日本使团一次性行贿千两黄金,就可窥见一斑,这里面的利润,油水有多大。
其二,1549年,朱纨自杀案。
朱纨虽也姓朱,跟明太祖老朱家没啥关系,他出身贫寒,为人清正,刚直。
1547年,朱纨受命提督闽浙两省海防军务,这时候在宁波外海,在舟山群岛一带的走私生意越做越大,双屿岛,俨然发展成了一个小型城市的模样,日本,荷兰,葡萄牙,当然还有明朝的商船,海盗云集于此,经常发生对周边明朝沿海地域烧杀,抢掠的事件。
朱纨到任后,随即开始整顿军务,调集兵力打击海盗,走私,于1547年八月攻克宁波外海双屿岛,在岛上建起要塞,抓捕了大批海盗,和地方上与海盗们勾结在一起的人。
紧接着,朱纨又开始对舟山群岛一带扫荡,打击走私货运船只,捕获了大批代理沿海豪商进行走私贩运的人,全部诛杀。
朱纨的铁腕手段,引起强力反弹,闽浙豪商们在京城朝廷的代理人们大肆对朱纨进行弹劾,攻击。
朱纨先是被降职,随后被撤职审查,在京师查办人员到来之前,朱纨饮药自杀。
之后,朱纨提拔的大批海防军官,军人被解职,遣散,甚至获罪被杀,闽浙海事由此朝内无人敢提。
两年后,“嘉靖倭乱”爆发,更是于1555年发生倭寇五十三名直攻到南京城下,到被全数剿灭为止,一路杀伤官兵四五千人的奇闻。
“倭乱”的爆发,有内因,也有外因。
外因嘛,跟日本的内战越演越烈有关,内因则与上述两事,与海禁的收紧,有着直接的关系。
那么,明朝实行海禁的初衷,究竟是什么,又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怎样的变化呢。
一,为什么要海禁。
明太祖朱元璋时期,方国珍部,张士诚部残余势力逃亡出海,不断在沿海地区煽动,勾连叛乱,当时的明朝内部百废待兴,西部,北部蒙元残存势力仍然威胁巨大,东部南部沿海,无力出海进剿,于是实行海禁,断绝海上势力与内地的联系。
同时,朱元璋设置宁波,泉州,广州三处市舶司,分别应对日本,琉球,及东南亚各国的官方朝贡贸易。
到了明成祖朱棣时期,除沿用上述制度外,又推出郑和船队,主动寻求官方的对外贸易联系。
郑和船队的官方巨大需求,推动了沿海地区造船,航海的发展,到了仁宗,宣宗时期,政治氛围松动,对海禁也就不再看得那么紧了,民间走私逐渐风行。
成化朝议开始商量放松海禁,到了正德帝时期,对东南亚的海禁放开了,不过对西洋,日本仍然禁止民间私贸。
这是因为日本当时处于战乱时期,政局动荡,海商海盗无法判明,而西洋商人,更是居心叵测,自始至终都希望通过巧取豪夺,在明朝攫取更多的利益,只要有做海盗的机会,不可能指望他们会放过机会。
进入嘉靖朝,海防局势紧张,民间海贸收紧,明令禁止,“倭乱”爆发后,在主持平定海疆的过程中,胡宗宪,谭纶等上书明廷,建议适当放开民间海贸。
紧接着,就是“隆庆开海”了。
二,谁在支持海禁。
在上述“朱纨案”中,自始至终,同朱纨进行对抗,最终借助朝堂势力,置朱纨于死地的,是浙闽的豪族势力。
这些豪族,以及与他们勾连的朝堂势力,真的反对“海禁”么?
并不是,他们正是“海禁”的最大受益者。
他们有势力,有财力,可以轻易影响海防执行者,这就使得所谓“海禁”成了只能限制那些无权无势的小民,而成了他们垄断海贸巨大收益的帮凶。
朱纨显然并不吃他们的那一套,挡了他们的路,海贸的巨大利益使得双方以命相搏,最终也让朱纨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们支持“海禁”,同时又希望海防稀松,一切都只为他们的利益。
而“海禁”与海防稀松的双重作用,正是“嘉靖倭乱”爆发的最大内因。
好,总结一下,明朝海禁,最初是国防需要,进而变成明廷官方垄断海贸经营的需要,接着私贸慢慢松动,再来因外部形势变化,适度放开与严行海禁并行,因地因势而异。
然后就是从松动,到有限放开,到全面放开的过程,伴随着这个过程的是海防力量的投入加大,和外部形势的逐渐好转,日本慢慢走向了一统。
从“海禁”到“开海”,闽浙豪族短暂的受压制之后,迅速反弹,他们上下其手,从朝堂到地方,将明廷对海贸的管控力不断的稀释掉,又借助权势,对那些中小海商,一再的打压。
这使得那些中小海商们,只能铤而走险,闽浙沿海的海盗势力,屡扑不灭,越发壮大,最终出现了郑芝龙这种海上“巨无霸”式的存在。
那么,“开海”对明朝有多大影响?
我们先来看结果,自隆庆以至崇祯,七十余年时间,虽经历几次反复,“开海”的政策还是被维持了下来。
这七十余年,经由海贸输入中国的白银,据统计达到惊人的三亿三千万两之巨,这还是保守的数字,仅就丝织货物一项,万历朝后就达到了每年净流入白银一百四十多万两。
流入这么多的白银,是不是好事?
这得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这件事了。
对于工商经济社会来说,这还用问,资本就是力量,银子多了,当然是好事。
那么,对于以小农经济为根基的明朝来说,白银的大量流入,是不是好事?
明朝米价,明英宗之前长期维持在一石米白银0.5两的价位,一石米约等于如今的950斤左右,弘治朝突破0.5,到了武宗正德朝,又回到0.5以下。
嘉靖朝后期,至隆庆朝,升至接近0.6两,万历朝,突破0.6,天启朝达到0.9,崇祯朝突破一两大关,不断上升,在出现严重饥荒的河南,陕西地区,一度达到五十两,上百两银子一石米的天价。
很明显,白银的流入,加剧了明朝通货膨胀的程度,而海贸带来的收入增加的好处,并不能被广阔的明朝内地民众普遍享有,他们能感受到的,只有物价的上涨,和生活水平的不断下调。
与此同时,原本为明朝产粮大户的江浙地区,乃至闽越,因为海贸,工商的巨大利益,纷纷改稻植桑,以至于作为传统的粮食输出地,渐渐成了粮食净输入地区。
这样的改变,与通货膨胀一起,推高了米价,推高了整个明朝社会的物价水平。
这样的改变,引发的另一个变化,就是在当时的农业生产水平之下,极大的减弱了整个明朝社会的抗风险能力,一旦发生大面积灾害,灾害转变为灾难性事件的几率,被大大的提高了。
实际上,就是在海贸的直接受益者江浙地区,万历后,也出现了几次大的粮荒事件,更不用说因为小冰河的气候变化,在明朝北方的粮荒灾变,万历之后,越演越烈了。
李自成,张献忠之辈,屡仆屡起,就与粮荒的越演越烈有着直接的关系,而这,是用银子能解决的么?
更何况,民间私贸兴起后,官方的海贸几近断绝,明廷又哪里有那么多银子,加税?“不与民争”的大帽子扣下来,哪个敢动?
再进一步,明朝能不能走制度转型的路子,改“小农经济”为“工商业经济”呢?
且不说这样的制度变化,就是明朝的自掘坟墓,是自己消灭自己的统治基础。
我们看欧洲在实现制度转型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就是工商业经济对农业经济,人口的无情掠夺,大规模的社会动荡层出不穷。
为缓解社会矛盾,他们的解决方法一是通过海外殖民地的开拓,将压榨对象转而变为海外,再就是通过大规模的海外移民,借以减小国内矛盾的压力。
那么明帝国呢,能不能简单模仿?
以明帝国的超大体量,85%的自耕农占比,随便扒拉一下,就是几十上百万的人口,这般数量级的破坏力,是欧洲那些碎片化的小国能够相提并论的么?
结论,无论“海禁”,还是“开海”,都不是问题的核心,这两项相反的举措,在整个明帝国的演进过程中,体现出来的,是帝国与时俱进维护自身统治的努力,以及组织力从强大,到慢慢稀释,到逐渐崩溃的无能为力。
我们能说,明帝国这样的努力不对么?
作为一个有着合法性传承的帝国,维护充分的社会稳定,消灭,隔绝影响稳定的不利因素,“海禁”也好,“开海”也罢,因时因势不同,作为维护稳定的努力,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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