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蒙蔽了地上的一切，尚无休止的征兆，白色之余是雾蒙蒙的灰色，二者的界限并不明晰。到了山下，脚步愈发沉重，路也变得更窄。
漠用力呼吸一回，同时在腰间暗暗发一下力，以此确认南悔还在他的背上。她实在太轻了，轻得无法承载一个生命的重量。微风，雪花在四周翻腾乱舞，很静，只有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交替反复地随着他，又很快速地像是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消弥于无形。
雪更大了。风也大了。漠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他们已经走出了很远，身后的森娲山的轮廓已经褪淡，再走下去就将彻底无法辨认。风从西边来，漠让自己迎着风，背上的南悔轻若无物，给他并未背负她的错觉；他起初仍感觉到她在发抖，可那虽轻但是实在的生气逐渐削弱，直至消失。她已经很久未动了，惊觉这一点后在他脑中突然升起一个恐怖的闪念——
“我，我们休息一下，好吗？”
漠自语似地说。没有回应。他的心又凉了一截。
“歇一下吧，我有点累了。”
仍旧没回应。他站定，轻而慢地俯身下去，在她的脚落地他试图转回身的瞬间，她从他的肩上滑落，栽倒在积雪里，她倒得那么轻柔，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南悔脸色苍白，已经没了呼吸。
森娲山分东西双峰，方圆百里再无人烟。山上有一个叫做南门派的小小门派，并不为当时以及后世的人所知。
掌门人南龛郁郁寡合，埋首于各种偏方秘术，只为找到女儿南悔的怪病的对症良药。南悔终日卧病，离不开小姒的照料。小女儿南美健康貌美，活泼刁蛮，表面上生活在周围人的宠溺娇惯之中。
今早漠决定离开。三年前他走得筋疲力尽晕倒在山下，被南门派救起，据说昏睡了几天，醒来后发现自己得救了。知情后的他苦涩而意外，之后的几天都只是兀自流泪，心情却极度麻木。反正无处可去，他就留了下来，三年间除了不被理解倒也没有萌生想走的念头，他就那么无所用心地活着，直到昨夜望着幽蓝深邃星空的某刻，与三年前如出一辙的蛊惑卷土重来，并且因为三年的积压而厚积厚发变本加厉，他辗转一夜唯有妥协——尽管他仍旧不知去哪，尽管仍将面临不可测的凶险，也好过留下。
离开前他最后一次来到西峰上的南悔小屋。
小屋里一切如故，依旧是远比主人生命旺盛的地面中央的炭火盆，以及四季不变的厚重的数层棉被和棉被上端露出的面色惨白的脸。清早的阳光并不热心地透射进来，在地面投下窗棂的阴影。混杂着药味的空气也一如往常，不知为何那气味总能给他莫名的安定感。
“您还好吗？”他问。
“还好，老样子，多谢挂心。”
短暂的沉默。
“你似乎又很久没来了。”她说。声音比往常更轻更无力。
“是么。”漠照旧焦虑地搜索适合目光栖息的所在。这时南悔细微地悄悄调整一下身姿。
“出什么事了么？”
“啊？”
“只是有种直觉，有什么已经变得不同。”
难道她觉察到他决心要走？如此说来她也有些异样，尽管声音更加绵软无力，语气里却仿佛有原本犹疑的什么变得坚定起来。果然，她接下来说：
“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
“请带我走，就现在。去哪都好，只要离开这间屋子。”
说是请求，她却没留给他拒绝的余地。说完她像是了却一桩心愿似的轻松起来，直直盯着他，眼神明亮了。可是即便抛开她的难以理解的动机，就他们的关系而言这也确实强人所难了。漠盯着地上的炭火盆，两人就这么静静僵持了一阵。她的请求是确实的，此前她一定早就无数次深思熟虑过，因此他压制了向她确认的徒劳念头。
“我不该答应。”许久后，他说。
“求你了。”又许久后，她说。
天要黑了。南悔形同枯木，新落在她脸上的雪都不化。漠的心比雪冰冷。他竟未觉察！他怎能不觉察！他想叫喊，却无法驱动相应的器官。
面前是一片树林，黑色的树木宛如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干瘪冤屈的鬼。他本不该答应她（在小屋时他就为她的这个出格的不情之请惴惴不安），不该在无法将此事合理化且尚未设想出承担一切可能后果的方案的前提下带她出走，甚至就不该最后看望她一次。他自责，还怪之前的牵扯他精力的风雪，甚至怪南悔，一直礼貌周全的她一定早有预感却没做任何预警或交代——她很可能已决心赴死，这是她心愿的一部分。
天地间即将丧失最后的光线。漠背负着她和自己的心事走在雪地里，雪地把平常的表面掩藏起来，让他陌生。她很轻，但他走得很重，仿佛每一步都可能陷落。一定不能回到派里！所有人只会认定她是因为他的不理智的抉择才提早送命；即便情形相反，没人怪责他（完全没可能），他也仍将不知怎么继续面对本就无法面对和忍受的一切。
漠艰难而沉重地迈步，他得在黑暗来临前捡些枯枝来生火。
火光幽暗跳动，漠坐在地上注视南悔，脑中既是空白的，又像有思绪在脑海底部纷纭翻腾，心情既谈不上伤心也没有惧怕。她死得未免太过草率，此刻的她仿佛只是睡去，他无法全盘接受她已死这个现实。也许因为那幽暗跳动的火光，也许是心理作用，有若干瞬间她的脸上重又恢复了原本有生气的微妙变化，可是那欣喜的变化又每每如燃尽的残烛般熄灭。
风雪都止住了，天地寂静。很大程度上是他加速了她的死亡。他理解她，任性离开囚困她的小屋大概是她此生可怜的为数不多的心愿，而他是唯一可能帮她达成的人。可他的理解不足，也低估了她的执拗的决心。他挨着她躺下，谨慎地抱她。假如她还活着，她一定不同意他这么做，这很失礼，但他怕她冷，他无法顾及更多。她终生被一种怎么都觉得冷的怪病折磨，此刻必定也不例外。他想，他们同样可怜，习惯逆来顺受，如同一滩死水里的两片落叶，他们本有可能相互谅解，而不该各自封闭哀怨。
黑暗中漠久久抱着死去的南悔，紧紧抱着，同时慨叹他的命里又多了一桩无法消解的遗憾。
天还没亮漠就起来，用半天时间挖了个很大的坑，很小心地把南悔安置在里面，用她的披风蒙住了脸面和大半个身体后才填上土。头顶上晴空万里，雪光耀眼，南悔却看不到这些了，原来他并不能完全体会她的感想，他只知道昨天以前的她从未离开囚笼一般的小屋，从未享受过爱情和健康，也从未有人真正理解她的想法和渴望。
尽管早就下了决心，漠还是悄悄潜回山上，所幸一路无人。南悔小屋四周没有脚印，还没到小姒过来的时候。他继续走，树林深处是掌门南龛的住处，外围同样是平整无瑕的雪。院门敞开房门虚掩，他还没想出应对之策就走进门去，随即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退了半步。
心寒。故纸堆。不可思议的腐臭。空间被各种物件堆得满满当当。南龛趴倒在巨大的桌案之上，皮肉溃烂，已死去很久的样子。他看着尸体，觉得它是个另外意义上的个体，与其人生前的过程全然断绝了关系。并不狰狞，但是寒冷……
寒冷导致了一阵寒颤，漠在雪地上醒来。他竟然睡着了，但是梦境和现实的界限很显然，南悔已被他埋在身旁的泥土里，他并未回到山上。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南美正在山上望着山下，当然，她并不知道南悔的死，也不知道漠正在逃离。
此时，南美将身体挺得笔直，在东峰的阁楼上看着窗外，眼里满是悲凉。外人不会理解美人的悲凉，觉得她们所得的宠爱已经够多，其实她只想要父亲的关注，可她始终求而不得，在她看来她比南悔还更不幸，而她的不幸不被外人理解就更是不幸中的不幸。于是她唯有以享受表面的宠爱来填补心中的空缺。昨天是她的生日，照例并未收到多么诚心的祝福，南龛甚至没有露面，此时她向宇宙呈现出来的可怜动人的美貌也无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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