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焦虑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煜晟静静地坐着，手上拿了一支烟，却并没有点燃。
眼前的电脑屏幕上，铺满了一条条的消息，煜晟漫无目的地浏览着，删除了，又点开，点开了，再删除。终于，他把烟点着，但一口都没抽，任其自燃殆尽。
煜晟扔掉烟屁股，站起身来，做了几个深呼吸，再次坐到了办公桌前，拿起手机，从来不看短视频的他，刷起了dy。边刷边喃喃自语道：“明天就出分数了，也不知道菲菲考得咋样，真是让人心焦啊啊啊！”
最近几天，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高考的消息：这里出分数了，那里在估分，他女儿没发挥好，只考了680，她儿子发挥出几年来最佳水平，过本科线了……简直就是无差别的轰炸！
这让一向淡定的煜晟也有些焦虑起来，大女儿今年高考，考完后轻飘飘给了一句：“题挺难的，没有考好。”
煜晟没再多问，现在多的是承受不了压力走上不归路的孩子，虽然女儿平时乐观，但也不敢掉以轻心。女儿平时的成绩也就一般，还没考好？看来是别报什么希望了。可是，已为人父这么多年，自己当初的梦碎过，多少会在女儿身上有些寄托吧！可如今，看来这梦，也许还继续是梦……
煜晟安静下来，却无心工作。思绪飘啊飘，飘到了几十年前。
二、少年
煜晟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农村，那时候条件苦，吃饭都困难，更不要提什么生活质量了！小时候，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家里整天忙不完的活计。连幼小的他和弟弟都逃不过，爸爸妈妈去地里劳作，他领着弟弟在家里喂鸡喂鸭，扫地刷锅。
这些让煜晟深恶痛绝，可又无可奈何。
在这种环境下，煜晟早早就有了明确的意识：长大后一定要到城市里去，住洋房，开卧虎（当年对轿车的称呼），吃公家饭……
这成了煜晟的愿望，也是他的执念。煜晟知道，对于他来说，唯一的机会就是好好上学，考上大学，才能跳出农门，成为人上人。
好在父亲是明白人，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就寄予了厚望：昂首冠三山，俯瞰旭日晟。
从小学到初中，煜晟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出类拔萃。每次考试，几乎都是第一，唯一的一次例外，还是老师计算错了分数！
可以说，在煜晟努力下，他的梦想正在一步步地被拉近，甚至可以说在无限地接近。老师们都对他宠爱有加，同学们都对他无比佩服，乡亲们也都知道他是个好苗子，以后一定能鲤鱼化龙，跳出农门，金榜题名！
煜晟自己也坚信：他的未来必定不会在他长大的那个小旮旯里！
煜晟在慢慢长大，转眼已经十五岁，初中就要毕业了！他自信满满，报考了一所省重点高中。虽然在当年，最快的吃公家饭的途径是考中专，而他也毋庸置疑地能实现这个目标！但随着年龄的增加，煜晟的见识也逐渐增加着：他已经不仅仅渴望着吃上公家饭了！他有了更远大的目标，也有了更宏伟的理想——成为他们村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个大学生！
虽然这很难，难到恢复高考都将近二十年了还没有人能实现，但没有人认为他实现不了，包括他自己。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正在煜晟埋头备考的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出现了：班主任郭老师私下改填了煜晟的志愿！把他的志愿从省重点高中改成了本市的一所普通高中！
这个信息是从跟他同班的班主任女儿口中得知的！煜晟当即去质问了郭老师，结果正如郭老师女儿所说，他的志愿被改报了！理由是怕他考不上重点高中，稳妥起见！而且那时候志愿填报已经结束，没法再改回来了！
煜晟愤怒，失望，伤心，可已经无济于事。顿时，他觉得失去了所有的方向，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的追求，统统都化为了乌有……
此时，距离中考还有接近三个月。煜晟开始了跟郭老师无言地抗争。他自己把座位从班里最好的位置调到了角落里，然后迅速地融入了一帮“坏孩子”的队伍中，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原来，堕落可以让人如此快乐！
煜晟的行为引起了各科老师的注意，但他每每都是一句话甩过去：找郭老师！再说了，我就是不上学，也能考上四中（当时郭老师给报考的学校）！
也许是老师们认可煜晟的观点（不上学也能考上），也许是找过郭老师，但没想出更好的办法，在那以后的日子，老师们也对他的做法视而不见，听之任之了！
浑浑噩噩地渡过初中的最后几个月，煜晟如约参加了中考。果然没出自己所料：不学也能考上四中！
他考出了语文113（满分120），数学119（满分120），理化119（满分120），英语97（满分100），政治92（满分100），史地生107（满分150），总分647分的超高成绩！他的成绩超出当时的重点高中录取线99分！
拿到成绩单的那天，煜晟泪流满面！他有心复读一年，可想想拮据的家境，渐渐老去的父母，还有学习成绩同样优异，跟自己仅仅相差两岁的弟弟，煜晟的心，碎成了一瓣一瓣，跌落在泥里……
煜晟原本准备揉碎通知书出去打工，从此告别当初的梦想，但父亲坚持让他去读高中，并且鼓励他在哪里上高中都没关系，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煜晟鼓了好几次勇气，都没敢对父亲说出来自己为啥报考了四中，因为父亲想的跟郭老师相似：父亲以为他是自己没有信心考取重点高中，现在分数下来了后悔了！
三、高中
煜晟还是去读了高中，因为他觉得需要给父亲一个交代，他不想让父亲殷殷的期望这么容易就破灭。
不过，进了高中的煜晟却仿佛变了一个人。这所高中的教学质量非常一般，连续几年都没考上过一个大学生。他来到这里，看不到任何希望。他的世界，失去了光……
煜晟学会了逃课，那时候一个班七八十个人，少一个人两个人根本不会在意。虽然他入学成绩非常好，可总是见不到人，老师也就听之任之了！
煜晟还是被分到了重点班，幸运的是，他们那一届还真是不错，有几个同学成绩一直很好，按照区里排名是稳稳的本科苗子！这在当年已经是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了！当然，这些跟煜晟无关！
此时的煜晟，已经在堕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逃课是家常便饭，打架斗殴一般也少不了他，虽然没出过什么大事情，但也是小毛病不断，已经处在了被劝退的边缘。
煜晟已经不在意了，他甚至有些期待着被学校开除，虽然名义不好，但总算也能给父亲个交代。
转眼到了高三的寒假，煜晟参加了期末考试：班级64名，倒数第4。虽然已经无所谓，但还是颇有些怅然若失。想当初，自己也曾经是天之骄子，也是享受过众人仰望的存在，但如今，真的已经泯然众人了！甚至，在众人里也成为了下等人。
在寒假中，煜晟开始着手准备外出打工的事宜。他已经下定决心，过完年就不读了，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将正式告别自己当初的梦想，现在想想，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可笑，一个农村的土包子，却幻想着靠自己跳出农门，光宗耀祖！多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啊！
年三十，是万家团圆的日子。父亲的表情却异常的严肃，因为煜晟把自己的成绩单拿给了父亲，并且表示过完年就不读了，出去打工！
父亲拿着成绩单，手不自禁地抖了好久，一句话都没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气氛压抑地仿佛能滴出水来，让人觉得空气都凝滞了。
煜晟知道父亲会难过，会失望，他曾想过父亲会暴怒，甚至都做好了被狠揍一顿的准备，可是父亲什么都没说，就那样安静着。年夜饭也没吃上几口，就躺到了床上，连一向喜欢的春晚都没有看。
煜晟自然更没有了心思，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鞭炮声已经由密到疏，渐渐的只剩下零星的几声……
煜晟迷迷糊糊中，忽听得外面又是鞭炮声大作！原来已经是新年了！但愿，新的一年会有一个新的开端吧！
在细密的鞭炮声中，煜晟突然觉得还有其他的声音。仔细地听了一下，好像是父亲！他悄悄地爬起来，走到父母门外，果然是父亲的声音！
一向坚强的父亲正在低声地抽泣！借着外面忽明忽暗的烟花的光亮，隐隐约约看得到父亲正蹲在地上，肩膀微微地耸动，仿佛已经哭了很久，怕被别人听到，又在极力地压抑！外面的鞭炮声一阵响过一阵，父亲终于是忍耐不住，嚎啕大哭！
一直没动的母亲，悉悉索索地从床上下来，无声地搂住了父亲瘦削的肩膀。煜晟又一次体会到了心碎的感觉！原来，父亲对他的期望，一点都不比自己差！
他没敢惊动父母，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间！
天刚蒙蒙亮，煜晟穿戴整齐，按照惯例准备给父母拜年！往年，都是给父母问个好，然后开始吃饭。
走到父母房间门口，母亲已经下好了饺子。父亲刚刚放了鞭炮回来，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能看出来满眼的憔悴。
煜晟走上前去，“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对着父亲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转过身，又给母亲磕了一个。父亲和母亲有些不知所措，还没等他们说话，煜晟已经站了起来，对父亲说：爸爸，我改变主意了，我还是准备回去上学，我会好好学习，头拱地也要考上！”
父亲的手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抖着，母亲则急忙转过身，偷偷地拿起围裙，揩了揩眼角……
重新回到学校的煜晟。开启了补习的地狱模式！由于语文，数学和化学都还有一些基础，他就先从英语和物理下手，不停地刷题，然后问同学，问老师，不厌其烦地“骚扰”着周边每一个比他学的好的人……
从此以后，无论教室里，宿舍里，甚至厕所里，都能看到煜晟努力的身影！
四月，第一次模拟考试，煜晟班级第31名，全区第4326名（当年本区录取本科1200人，专科2000人，合计3200人左右），煜晟看到了希望！
五月，第二次模拟考试，班级第11名，全区第3017名，已经进入了上线区，煜晟倍感兴奋！
六月，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班级第3名，全区第1011名，这次进入了本科区，放在现在是妥妥地985啊！煜晟信心大增！
终于到了高考，煜晟考出了576分的成绩！刚好卡住本科线，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奇迹！
煜晟又一次泪流满面，他真的成为了他们村恢复高考以后第一个大学生，虽然不是什么名牌高校，但终归是捧上了铁饭碗！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四、筑梦 铸梦
回想起当年的种种经历，煜晟忍不住轻笑起来。
自己虽然没能实现大富大贵，但至少做到了衣食无忧，也实现了当初住洋房，开卧虎的梦想。尽管没能如愿进入名牌高校，但在奋斗的过程中收获了希望，也在后来的人生中树立了信念——只要坚持努力，总有一天，会达到梦想的地方！
再次抬眼看向电脑，煜晟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电脑上的信息也不再觉得杂乱无章。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梦想，不可能用同一种标准去衡量。
或许，人生就是一场繁华的等待，不是每个人都能等到自己想要的未来，不要因为一次挫败，就忘记原先决定到达的地方！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生命不息，变换不止。
人生亦是如此，只要拥有梦想，只要不停止追求，总会沐浴到希望的光！
女儿的事，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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