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庵
文/卓女
桃花庵,一个古老的院落,卧藏于大山深处,院子四周矗立着几棵硕壮的香樟树,繁茂的枝叶形如一把巨伞,将桃花庵掩隐其间,显得幽静而神秘。
一
清末年间,这里是一座尼姑庵,院内住着俩尼姑,因喜爱桃花,便在院内栽了数十株高山桃树,“桃花庵”因此而得名。几十年后,尼姑仙逝,庙子破败,桃树渐枯萎,唯留一座孤庙诉说着曾经的过往。
民国初期,一位吴姓汉子携家眷逃荒来到此地,对桃花庵作了修复,从此扎根定居,繁洐生息,直至今天。院内住着四户人家,同属吴氏后裔。几辈人默守陈规,沿袭“父母在不远行”的家规,从未走出过大山。然而,他们却十分满足这种平淡而宁静的山居生活。
那个冬天,桃花庵突然喧闹起来,两个姑娘从大城市来到这里,嚷着要在山里落户当农民。一夜之间,这座古宅变成了戏台,各种角色开始粉墨登场。
桃花庵有几棵碗口粗的桃树,那是吴氏后生吴家林在七岁时栽的。那年,他对娘说,这儿叫桃花庵,咋不见桃花开呢?我要在这里栽几棵桃树。第二年的春天,院坝旁边果真有了几树粉红色的桃花。
两个姑娘来到桃花庵的第三个月,几棵桃树迎着料峭的寒风,冒出了无数颗像小红帽似的花蕾。这个春天似乎比往年都来得早一些。
两个人的心情也随着明丽的春光爽朗起来。孙丽平把洗得发白的军装塞进柏木箱子,然后又从木箱里翻出压了一个冬的红色球衣,这件球衣的前胸后背都赫然印着一个“5”。她是原学校蓝球队中锋,自从看了《女蓝5号》的电影后,就认定5号球衣非我莫属。其她队友也懒得和她争,都黙认了全队的灵魂人物就应该是5号一一孙丽平。陆云属于清纯型的淑女,一件白底蓝碎花的中式对襟,配上藏青色的裤子,裹着她修长的身材,看起来苗条而匀称。
两个人刻意把自己打扮一番后,兴高采烈地走进了春光里。她们一心想把雪藏一个冬的阿娜身姿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吴家林正挑着一担粪水去浇自留地,晃晃悠悠地走在田坎上,忽听见前方的小树林里飘来一串歌声,跟着走出来两个姑娘。他定睛一看,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是本队的知青么?
身着红色运动装的孙丽平,犹如一团火焰在田坎上跳跃着。之前,家林对这个假小子并不看好,今天,突然觉得孙知青那高高帅帅的身材是那么的健美。
整个冬天,两个女知青都是垂头丧气的,经常穿着肥大的军装晃来晃去,就像站在田里的稻草人。今天摇身一变,竟像花儿一样艳丽。家林蓦地想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喂!家娃子,挑这么大的粪桶,小心把背压驼了哟。”心直口快的孙丽平对家林喊道。
大巴山人称呼自己的孩子都带着一个“子”字,据说有“亲子”的含意。吴家林自以为喝了八年墨水,胜过一般农家子弟,最讨厌别人呼他“家娃子”。自然不愿意搭理孙丽平。
“当班长的就是懂事,替父母分忧,也是在尽孝心噻。”陆云轻柔细语的,家林爱听,冲着陆云喊道,谢谢夸奖!
孙丽平见家娃子疏一个,近一个,不乐意了:“既然班长同志这么懂事,再发扬下雷锋精神,帮我们也浇下自留地噻。”
陆云瞪了丽平一眼:“家林莫介意,她在开玩笑呢,你忙去吧。”
两人像一阵风似的从家林身边掠过,望着一红一白的两个背影,一股甜丝丝的滋味在家林心里弥漫开来。
二
这天,陆云倚在院边的桃树下吹口琴,家林的心又雀跃起来。他第一次见到这把口琴时,惊得目瞪口呆,不足一尺的铁玩艺,居然可以用嘴吹出美妙的音乐来,真是太神奇了。他很想问这乐器叫啥名儿?又怕孙知青取笑她是土包子,后来还是陆云告诉他,这铁玩艺叫口琴。
孙丽平每逢赶场必去公社中心校打球。陆云却满足于口琴相伴,倚在桃树下吹口琴的感觉太惬意了,可以忘掉烦恼,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之中。每到这时,吴家林总是静静地立在窗前,透过格子窗观察陆云的一举一动。浓浓的春意,把院边的桃花染得格外娇艳,陆云倚在桃树下吹口琴的样子,看上去很美。
家林终于走出斗室来到院坝,他已经意识到,在窗后窥视极不光彩,就像做贼似的。他刚坐定,琴声嘎然而止,陆云转过身,悠悠地笑了。我晓得是你,你的活路干完了?家林的脸一下红了,为了看陆云吹口琴,他已经把家务活、暑假作业统统抛到了脑后。他赶紧给陆云搬来一条木凳。陆云理了理前额的刘海,一对眸子忽闪忽闪的,看得家林心里突突直跳。
“听说你的学习成绩不错,念完初中,你打算到区中学读高中吗?”陆云的口吻俨然一个大姐。
“这得听爹爹的安排,如果不能继续念书,我想去当兵。”家林怯生生地说。
“你是吴家唯一的儿子,你爹爹舍得你去当兵?我觉得还是继续念书好,将来你要争取走出大山,到大城市去看看。”陆云一直觉得这个山娃子是个好少年,如果一辈子窝在大山沟里,实在是可惜了。
家林心想,我何尝不想继续念书呢?可由不得自己作主。那天和爹爹谈到去镇上念高中的事,爹爹却说父母在,不远行,咱吴家就你一根独苗,续香火也是为了家族兴旺嘛。家林很气恼,这明明是封建思想,巳经被当成“四旧”批判过,今天又把这堆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了。
小小少年哪里知道,这沿续了几千年的旧观念就像山里的香樟树,根深蒂固地盘据在每个农民的心里,哪是搞几场批判会,吼一阵口号就能烟消云散的?
陆云见家林有难言之隐,便止住了话题,毕竟是队长家的私事,何必引火烧身呢。
三
夏季到了,陆云渐渐爱上了大巴山风光。早晨,她经常登上屋后的山梁远眺,一抹红霞与墨色山脉遥相呼应,勾勒出一副壮丽恢宏的画卷。夜晚,抬头可见繁星满天,一闪一闪的,好像真的在眨眼睛哩。
陆云很迷恋明月如静的夜晚,立在被月光包裹的夜色里,她的大脑飞转起来。读中学时,因离家远住进了学校宿舍。每逢明月高悬,她总是被月光牵引着,来到校园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望着月儿发呆。她想了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曚昽的城市月光,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可以随意地编织出关乎理想和爱情的种种梦想。
又是一轮明月,又大又圆,仿佛触手可及。陆云和丽平洗完头,立在院坝中间赏月。透过格子窗,家林看见院坝有人影晃动,走出屋子,只见知青姐姐的长发瀑布般泼撒在后背。晚风拂过,长发飘飘,真漂亮呀。他想起了天上的神仙,那些美丽的仙女也是长发飘飘么?
丽平抬起头,遥望星空,突发奇想,今晚的月色太美啦,走,我们到田坎上去散步。丽平的性格有些中性,但骨子里却流动着女人的温情,有时也会玩一把浪漫。
她们来到一条人工修筑的水渠旁边。不远处,三座农院影影绰绰,酷似天幕下的三幅剪影。附近那片偌大的松林被山风撩拨得沙沙作响。整座山峰朦朦胧胧,宛若披上了一层轻柔的纱幔。
丽平难捺满心的喜悦,唱起了情歌,一支被知青纂改过的情歌:美丽的夜色多么沉静,大巴山只留下我的歌声,想给远方的阿哥写封信,可是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陆云热爱文学,懂得如何把小资情调恰到好处的发挥出来。片刻,她便在月光下构思了一首小诗:站在山巅仰望星空/月华似水从心田流过/悄悄带走一缕乡愁/泊泊流淌在妈妈的梦中……
哇,有鬼!陆云突然一声惊叫,欲跑,被丽平一把拽住。神经病,鬼在哪里呀?陆云哆哆嗦嗦地指着大石板。两条黑影披头散发地躺在石板上,晚风吹过,黑影的头发竖了起来,在头顶上飘来飘去,像极了《聊斋志异》里的女鬼。丽平再也沉不住气了,拉起陆云就跑。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丽平壮着胆回头一看,一条黑影闪进了路边的苞谷地。她想摆开中锋的架势,拦截那条黑影,又怕斗不过反而败在他手里,只好拽着陆云不松手,快,快跑!有人在跟踪我们。
两个人飞奔到吴队长家,惊魂未定。陆云把刚才看到的“女鬼”向队长一一道来。丽平不解,不是说世界上没有鬼么?刚才的事如何解释呢?吴队长敲了敲烟杆,在大山旮旯是有鬼神的传说,可是,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这个鬼东西。队长的话让陆云的恐惧得到些许缓解,欲往下说。门口闪进来一个人,耷拉着脑袋迅速钻进了厢房。丽平马上给陆云使了个眼色,走!回去睡觉。
回到知青屋,丽平就把门栓插上了。家娃子太不正常了,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怀疑是他在跟踪我们。陆云没有回答丽平,她不想把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往邪里想,抑或是家林真的在跟踪我们,也不能断定他居心不良呀。丽平见陆云没有反应,恼了,你尽在袒护这小子,不就是为了讨好队长吗,哼!马屁精一个!陆云太了解丽平的火爆脾气了,曾经跟她争吵过几次,每回都败下阵来。后来她干脆沉默冷对河东狮,反而相安无事。丽平见陆云不吭声,自讨没趣,一头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噜。
習日,陆云谎称去公社小学借书,她想做一回侦探,家娃子昨晚究竟去了哪里?
家林正窝在家里看古典小说。这是一个老秀才家的镇宅之宝,这户人家的曾祖父是晚清举人,他的后人将古书保存至今,只是为了护院驱邪。因与吴家交往甚密,才把古书借给了家林。
陆云走到家林窗前,见他正埋头看《红楼梦》。冷不丁冒出一句,嗬,好用功呀。家林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把书塞进抽屉里。这年头看禁书,等于冒天下之大不讳。陆云咯咯地笑了,胆小鬼,还怕我揭发你?家林舒了一口气,陆云姐怎么没去赶场?陆云反问道,今天当场吗?你看书晕了头吧?家林搪塞道,姐,我指的是赶公社。陆云不想兜圈子了,直接发问:家林,你昨晚到哪里去了?我们前脚进门,你后脚就跟了进来,不会是巧合吧?
昨晚,家林悄悄来到水渠附近的小山坡,想看看两个姐姐在田坎散步的样子。居高临下,只见两个身影立在石板上一动不动,她们在做什么呢?正纳闷,山下响起了一串歌声,接着,传来一声惊叫。糟糕,两个姐姐踩到蛇了。他一个箭步冲下山坡,只想打死那条蛇,为两个知青解围。跑到石板上一看,啥也没有,他担心姐姐被毒蛇咬伤,后果不堪没想,于是追了过去。
陆云听完家林的解释,立刻消除了猜疑,但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躲进苞谷地呢?家林挠着头,一脸羞涩,我害怕丽平姐骂我,因为我去山坡上偷看了你们。陆云啼笑皆非,原来都是好奇惹的祸。
家林的善意,也化解了丽平对他的猜疑,她耸了耸肩,做了个鬼脸,听你这么一说,还有一点英雄救美的意思。
四
两天后,家林突然失踪了。吴队长和老伴急得团团转,却碍于面子不敢声张。同院的吴么嫂嗅出了队长家的异常,此人擅长传播小道消息,迅速将吴家的事传到了山坡上。“不好啦,队长的幺儿子不见了,两口子找遍了旮旮角角都莫找到人。”
队里的农民正在香樟沟薅秧,惊闻此事,都楞在水田不知所措。丽平第一个走出秧田,立在田坎上喊道,赶快出来吧,快去找人哪!陆云跟着上了田坎,用手划了一个弧形,像在赶一群鸭子,小伙子们,赶快去找家林呀!民兵连长刘满仓站在田中央,不慌不忙地说:“大家莫乱了阵脚,先回桃花庵,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立在水里的社员这才挪了步,像一群鸭子一窝蜂扑上岸,然后朝桃花庵走去。
队长娘子坐在院坝的石板上边哭边数落。吴队长哭丧着脸,蓝色长衫被撕得一条一条的,像个要饭花子。明眼人一看便知两口子刚打过架。
吴队长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但把队里的社员管得服服贴贴,还把全队三百多亩土地经管得象模象样。有的贫困队只能靠天吃饭,他率领的生产队从不伸手向国家要粮,成为全公社的一面旗帜,故被县政府授予“红旗队”的称号。这位赫赫有名的旗手,却有一根软肋被老婆攥在手里,队里的饶舌妇也常在背地嚼舌根,谁叫这牯牛的命根不争气呢,费了这么大劲才下了一个崽。
昨晚,两口子收工回来就没见到家林,到了半夜,儿子还没回来,两口子这才着急了。吴婶数落着,把气都撒到了老伴身上。吴队长提起马灯逃命似的直奔学校。学校一片寂静,师生们都回家渡暑假了。
吴老汉就像一只迷途的山羊,在漆黑的操场上窜来窜去,直到把自己的心和身子都走累了,他才从荒草堆里寻了一块石板,把疲惫的身体搁在上面。他掏出烟杆点上叶子烟,猛吸几口,顿时有了阳气。回想起儿子出走的情景,肠子都悔青了。
昨日清晨,家林一起床就冲着爹爹喊,我要到镇上去念高中。老吴怔怔地看着儿子,片刻便回过神来,咋呢?翅膀还没长硬就想飞呐?赶快死了这条心吧!老子正准备过两天带你去相个媳妇,好把你的心栓住。家林的头嗡的一声响,箭一般冲了出去,这一走便没了踪影。
民兵连长问明情况后,立刻拿出了寻人方案,挑选出十几个青壮年,兵分几路出发了。
老吴寻儿心切,谢绝了旁人劝他休息的好意,像个跟脚的小屁孩尾随在刘连长身后。进入丛林深处,三个人只顾埋头赶路,渐渐拉开了距离。
咚!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的响声。刘连长扭头一看,跟在身后的老吴不见了,只听见崖下有人在呼叫:救命,救命哪!
这两天,吴家林把自己弄得很狼狈,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最初,他只是在跟爹爹赌气,不是说我的翅膀没长硬吗?现在就飞给你看看。单飞了两天,家林才觉出自己的翅膀太稚嫩了,要想继续念书,没有家长作后盾是绝对不行的。这一夜,他不敢回家,在同学赵志远家住了一宿。
第二天,家林决定按照赵志远的点拨跟爹爹谈判。谁知,一进门就被娘甩了一巴掌,你还有脸回来,想把你爹爹害死呀!娘把他拽到爹爹的床前,像一头咆哮的河东狮:“睁大眼晴看看吧,你爹为了找你,把老骨头都摔断了,他要是成了废人,你就伺候他一辈子吧!”
吴队长在寻找儿子时,鬼使神差地走到山林旁边的悬崖,恍惚听见岩下有个男娃在唱歌,探出头,不慎踩滑,从十米高的山崖坠落直下,摔断了三根肋骨。
吴嫂见家林不吭声,对着儿子又是一巴掌,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想把老娘也气死呀?家林捂着脸跑出屋子,正好撞到孙丽平怀里,她赶紧把家林护在身后,拦住吴嫂,吴嫂莫生气了,家娃子能主动回来,说明他知错了,让我们再劝劝他。
丽平把家林拽进知青屋,凑近家林的耳朵,你的事我们都晓得了,你爹爹太封建了,顽固不化,就是要和他斗。陆云瞪了丽平一眼,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丽平顺手搬来一条长木凳,把家林摠在条凳上,坐下来,好好听陆云给你上课。
陆云摆出一副教书先生的姿态,和颜悦色地对家林说:“你爹爹强行剥夺你上学的权利,肯定是错误的,但你不该离家出走,害得全队人都在找你,你爹成了这个样子,你看了不心痛吗?”家林无言以对,眼泪簌簌簌地直往下淌。他怎么也没想到,才出走两天,就闯下了这么大的祸。
家林一夜无眠,陷入困惑难以自拔。煎熬到天亮,终于做出了人生的第一次诀择:放弃读书,留下来照顾爹爹。他在向爹爹摊牌时,提出了一个要求:到了十八岁,我要去当兵。老吴拉住儿子的手,泪眼婆娑,儿子,我答应你。
从此,吴家林就像患上了强迫症,每天只知道扛着锄头到山坡上挣工分。他把自己当成了一头耕牛,没有思想,没有偧望,只有用不完的蛮力气。老吴的腰伤经过一年的调养基本痊愈,只是每逢下雨,肋骨就会隐隐作痛。奇怪的是,他的心反而踏实了,情愿再摔一次,儿子就会留在身边为他养老送终了。
五
秋收季节,孙丽平离开了桃花庵。她因擅长打蓝球,被一家工厂的招工师傅看中,特招回了重庆。孙丽平在临走前,把她那件引以为自豪的红色球衣送给了家林。以前,这件球衣在家林的心目中是多么的珍贵呀。如今,他成了红衣的主人,反而感到十二分的尴尬,男人怎么可以穿女人穿过的衣裳呢?还有那个扎眼的5号,印在孙知青的背上是一种荣耀,如果背在一个农村娃的背上,就会被人奚落成“假洋鬼子”。他生怕那些飞短流长玷污了球衣的纯洁,只好把球衣压在箱底雪藏起来。
孙丽平走后,桃花庵的知青屋变得冷冷清清的。白天,陆云经常倚在桃树下发呆,看着一地的花瓣,她的心也凋谢了。夜晚,她时常坐在煤油灯下冥思苦想,幽暗的灯影里摇曳着她孤单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个清苦的道姑。
一场暴雨过后,院边的那棵香樟树根部暴露无遗。陆云发现,两块三寸见方的石板被钳在树根底下,上面隐约可见模糊的字迹。当慢慢拭去一角的泥土,一个阴森森的“魂”字闯进眼帘,陆云顿时瘫软在地。
当她从刺骨的寒气中清醒过来,第一反应是挖出石板,那上面究竟刻下了什么?
她跑进屋,拿来锄头,挖出青石板,用井水清洗干净,再把两块石头拼在一起,天哪!陆云的头嗡的一下,脑子一片空白。
陆云的眼前出现了五个字“桃花庵魂兮”,这五个字透着彻骨的悲凉,如同一把尖刀扎进了她的心脏,那“魂“也慢慢溢出了一股殷红……
两个尼姑为何要掩埋这两块石头?她们究竟在隐瞒什么?陆云深陷“桃花庵魂兮”的悲戚中难以自拔,五个冰冷的字在脑海反复出现,不断地剌激着她的神经。
一连几天,陆云都在向队里的老人打探有关桃花庵的故事。结果令她大失所望,俩尼姑的流年过往早已化作尘埃随风而逝。留下的唯一传说是,两个女人都来自千里之外。
晚上,月光如镜。陆云把两块石板用报纸包好,装进瓦罐里,在香樟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再把瓦罐放进去,掩上黄土,一堆形如坟茔的小土丘出现了。陆云直楞楞地看着那堆黄土,心中的悲戚合着苦涩的清泪喷涌而出,仿佛自己的心连同那五个字都一起埋葬了。
家林仍然像过去一样,喜欢站在木格窗后面观察对面的知青屋。他不明白,当初城里的知青像潮水般涌向农村,现在又像退潮似的回到原地,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每每想到陆云真的回到重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莫名的伤感便会袭上心头。
吴队长从公社开会回来,故意向儿子透露了一条消息:公社准备推荐两个知青到省城师范念书,你告诉陆云,明天赶紧去找公社书记。
陆云对家林的夜访很惊诧,以为他又和爹爹闹翻了。听了家林带来的消息,苦笑着没有应答,眼里透着难以捉摸的迷惘。陆云的反应让家林有些糊涂,陆云姐,这是个好消息呀,你怎么不高兴呢?不瞒你说,我爸已经不是校长了,学校的工宣队说他有历史问题。如果推荐我去读师范,首先就过不了政审关。家林语塞了,那些起起落落的政治形势,城里人都弄得云里雾里的,更别说我这个农村娃了。
老吴架不住儿子的再三央求,第二天就硬着头皮找到公社陈书记,力推陆云去念书。
陈书记皱着眉头说:“我们考虑过陆云,因为她父亲有历史问题,怕是过不了政审关,这次县委特别强调要选送家庭出身好的知青。”
老吴不甘心,压低嗓子:“可以在陆云的推荐表上填个工人嘛,反正莫人晓得她老子的事。”
陈书记的脸色铁青:“亏你还是个老党员,咋个不讲原则呢?”
老吴吃了闭门羹,心情不爽,回到家就给了儿子当头一棒,告诉陆云这次没有戏了,以后你再莫为古人担忧了。
家林一夜无眠,他在为陆云担忧。这次读师范不成,以后招工恐怕也难过政审关,难道她就这么孤苦伶仃地在农村待一辈子吗?他的眼睛酸涩了,一股寒意划过心头,推开格子窗,仼由清冷的月光照过他的脸厐。
这一夜,陆云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她怎么也接受不了老爸被贬为受人监管的勤杂工。当年我是多么的骄傲呀,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工人子弟面前炫耀,我爸是中学校长!而今,一切都化为虚无,昔日幸福是那样飘渺无际。
恍然间,陆云觉得脖子冰冷,像是枕在一滩水上,用手一摸,枕头全被泪水浸湿了,这一瞬她的心也被苦涩包裹了。
六
铛铛铛!窗外响起了吴队长敲击铁板的响声,这是替代出工的钟声。陆云翻身下床,打开房门,一道耀眼的晨光照在脸上,睁开眼,见家林端着一个搪瓷脸盆朝她走来。
陆云姐,看,我给你采的野菌。陆云接过脸盆,哇!好漂亮的蘑菇呀,这菌叫什么名字?家林见陆云的双眼又红又肿,像是两颗熟透的樱桃。心头一酸,想哭,旋即,又忍住了。因为这种菌子长在九月份,所以叫九月香。九月香这名儿真好听,是个秀才取的吧?家林哪里知道是谁取的九月香,为了讨陆云高兴,只得顺水推舟,对,是个老秀才取的。陆云盯着脸盆不解地问,这九月香太红了,有毒吗?家林一个劲摇头,没毒,没毒,这种菌子很好吃的,要不我叫娘炒熟了再给你端过来。
吃了吴嫂炒的蒜茸九月香,陆云赞不绝口,太好吃了,嫩滑、清香,回味绵长,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鲜美的山珍。家林,我要跟你上山采野山菌,长在地上的九月香一定更水灵更好看。家林犯难了,找野山菌得攀高山,钻老林,这哪是女知青干的活路呀。转瞬,他便想到了一个地方。好呀,明天打早就去。
次日清早,陆云还未起床,家林巳经备好了十几个熟土豆和红薯,上山采菌的人都吃这个。出发前,吴嫂再三叮嘱儿子,上山的路不好走,叫陆云一定要留意脚下哟。
走到半途,陆云直纳闷,脚下的羊肠小道和周边的景色好眼熟呀,她试图从记忆里搜索出这一带的地名,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家林,我好像走过这条路,今天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姐,那个地方叫凤凰岭。”
“凤凰岭下面是不是有条老街可以赶场?”
“对呀,那个乡场可闹热了。”家林生怕陆云听不见,故意拔高嗓门。
陆云想起了邱建军,一个令她心颠的名字,曾以为已经把此人淡忘了,今天才觉出这个人依旧站在心灵深处,正在悄悄地注视着她。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四面八方的知青像潮水般涌进了凤凰街。伫立街头,抬眼可见海魂衫、绿军装、花衣裳在人流中飘动。几个身高马大的男知青站在乡场中央的台阶上,不屑地看着从眼皮下穿过的人群。最后把目光瞄准了两个女知青,陆云和孙丽平。这帮男知青是另外一个区的,自然不认识她俩。几个人从人群中挤过来,将她俩围住,像是擒到了两只猎物。孙丽平凭借1米72的身高,把陆云挡在身后,她明白这帮人是冲着陆云来的。一个身材魁伟、相貌俊朗的男知青虎视眈眈地瞅着丽平,你身后的妹儿长得不错,我想跟她交个朋友。丽平回绝道,免谈!她已经有男朋友了。知哥仰头大笑,拍着孙丽平的肩头,你不会是她的男友吧?哈哈哈!几个知哥笑翻了。孙丽平的脸胀得通红,呸!一群流虻。拉起陆云逃离了凤凰街。
孙丽平自从被那个知哥羞辱后,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报一剑之仇,她终于打探到此人的背景。
"这个家伙叫邱建军,他的家庭背景很硬,老子是南下干部,正团级,所以他在工人子弟面前耀武扬威的。"一位男知青说起邱,一脸愤懑。
"都说他下乡是来镀金的,经常纠集一帮哥们走乡串户、惹事生非。其他知青对他都是避而远之。"说这话的是孙丽平的同窗。
"我就不信老虎屁股摸不得,偏要和这家伙较量一下,看他究竟有多厉害。"孙丽平的火气一上来,真敢和男人单刀对峙,不然,怎么叫假小子呢。
“哎,算了吧,忍得一日之气,免得百日之忧。”陆云拉过丽平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丽平不满地盯着陆云,见陆云的眼里满含忧伤,她的心像被钢针扎了一下,立马妥协了:”好吧,看在陆小姐的份上,我先吞下这口窝囊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都说水火难融。陆云的性格如泉水般清柔润心。孙丽平却像爆竹似的,一点就炸。奇妙的是,这两人却能在水与火的碰撞中找到默契。
邱建军自从在孙丽平那里碰了钉子,就琢磨着再找两个知妹说聊斋。他只想狠狠打击一下孙丽平的傲气。
邱建军突然登门,让孙、陆始料不及,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你又想来挑事吗?孙丽平目光炯炯,直逼邱。邱建军一声冷笑,斜着眼看着孙丽平,啍,那天过招算是打了个平手,但也领教了母老虎的厉害。孙丽平强压怒火,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你还想比试吗?论文的有陆小姐,论武的有本小姐,你随便挑!嗬,这假小子还挺刁蛮,看我怎么收拾你。陆云站起身,悠悠地说:“算了吧,同是天涯论落人,何必冤怨相报呢?将来对于知青还是个未知数,万一真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大家还得相互依靠,何必把自己弄得像个孤家寡人。”
陆云的话戳到了邹建军的痛处,因为他的霸道,和不少知青结了怨,见了他都像躲瘟神似的。陆云的话虽然简短,却有以柔克刚的份量。
"算啦,男不和女斗,今天就算我栽在你们手里了。"这是邱建军第一次在女知青面前妥协。
”哈哈,痛快!这就叫不打不成交。”孙丽平真是侠骨柔肠,眨眼功夫就把君子报仇的事抛到了九宵云外。
邱建军的狂妄自负,源于他的本质,他骨子里流淌着"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血统论,军人之后的优越感使他固步自封,自以为是称霸一方的知青老大。可到了陆云面前,他却收敛了轻狂。身边的哥们不理解,老大咋回亊?见了美人也是英雄气短吗?
陆云的温柔恰似一股清泉,滋润着邱建军的心,同时也改变了他的不羁性格。邱建军的心思,陆云何尝不懂,当想起父亲是接受管制的臭老九,她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就会拷问自己,我还有希望走出大山吗?还有资格同一个老革命的儿子谈恋爱吗?
丽平纳闷,陆云为什么对邱建军的态度既暖昧又冷漠呢?
一天夜里,俩人躺在一个被窝诉说女儿情,陆云道出了内心的矛盾,丽平立马摆出一副侠女姿态,陆小姐,这事好办,我来替你收场。
丽平的招数真够绝的,邱建军刚出现在院子门口,她便怂恿院里的四条狗扑上去,围着邹建军狂吠,然后再出马拦驾,对不起!陆云已回重庆,她老爸病重住院了,需要她的照顾。
邱建军接连来了几次,都被孙丽平的谎言蒙住了。后来,此人突然消失,去了哪里?据说只有公社书记知道。
半年后,陆云收到了邱建军的来信,原来他参军去了云南边陲,自然是沾了老子的光。这个消息对陆云而言,喜忧参半,邱建军这一走,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天各一方,也罢,一了百了。
陆云想起了书里的一段话:人生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的人,都是来去匆匆的过客,就像山风拂过,留下的只是一片飘渺云烟。
家林见陆云走走停停,若有所思,担心地问,陆云姐你走不动了?陆云这才回过神来,哦,没事,我在构思凤凰岭的样子。
七
凤凰岭拔地而起,高矗在蓝天下,貌似一个巨大的窝窝头。山上有一片偌大的松树林,苍翠而挺拔,林中雀鸟争鸣,山风徐徐。树林上空飘浮着一团一团的白云,像是被裁剪过的蓝底白花布料。
陆云兴奋地张开双臂,朝着松林喊道:凤凰岭,我来啦!
家林抬起双手,作喇叭状,跟着吆喝起来:喔嗬一嗬嗬嗬一
一群小鸟受到惊吓,四处扑腾,飞出了林子。
两人在林中寻找了半天,一朵九月香也没看见。家林极尴尬,解释道,我忘了这里离街上太近,九月香早就被人采摘光了。陆云嫣然笑了,虽然没有采到菌子,却饱览了这里的美丽风光,不枉此行。
走出松林,山崖边躺着一块椭圆形的巨石,像是人工凿出来的观景台,两人在石头上席地而坐。陆云的眼里唯有风景,居高临下,湖光山色一览无遗。家林的心里却充满了惶恐,从未跟一个女子靠得这么近,他被陆云的喘气声,女人特有的体香包裏了,阵阵燥热在体内涌动乱窜。
家林蓦地从地上弹起来,欲钻进树林。家林去哪里?坐下来消停一下吧。身后传来了陆云的喊声。家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暗自侥幸,陆云姐还没觉出我的反常。他转过身,距离陆云三米之遥,寻了一块荒石坐下。陆云忍不住笑了,你真是一个封建脑瓜,都进入七十年代了,还在讲男女授受不清。家林不敢吱声,端端地坐着,就像一个犯了错误被老师体罚的学娃。陆云以为自己的话刺伤了家林,解释说,家林莫多心啊,你是个有思想、有抱负的好少年,到了十八岁,你一定要参军当兵,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家林的心雀跃起来,从陆云温婉的话语中,他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太阳西下,橙黄色的夕阳象潮水般在山林的隙缝间弥漫开来。陆云站起身,不舍地望着树林,这里的景色太美了,以后我还会来的。家林会意地点点头,到时候我还做你的向导。
下山的路上,陆云突然踩空,右边就是悬崖,家林眼明手快,抱住陆云跌倒在地。哇!好痛,痛死我啦!陆云坐在地上直叫唤。家林躬下腰,姐,你的脚受伤了,我背你下山吧。一筹莫展的陆云只得依从家林了。
驼着近百斤的大活人,家林已累得气喘吁吁。一路走来,全靠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支撑着他,他觉着和陆云的肌肤粘贴在一起了,两个人的血液已流进同一条血管。
月光静好,照在路上明晃晃的。陆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趴在家林的背上就像趴在一滩水上。她的眼泪涌了出来,豆大的泪珠流进家林的后颈窝,家林的心巳经被这热乎乎的液体打湿了。
几声鸡鸣,打破了山野寂静。家林的脚下像拖了一副沉重的铁镣,他再也撑不住了,只好把陆云放在路边的石头上,自己却瘫倒在地。陆云内疚地看着家林,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就在这里等到天亮,然后托路人带口信给吴队长,派人来接我们。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怎么才能熬过去呢?她突然想起一位中学老师的话,讲故事是打发时光的最好办法。她拍了拍家林,你好好躺着啊,听我给你讲故事。她从童年的幸福时光讲到上学的苦乐年华;又从文革武斗讲到知青上山下乡。
时间在悄然流淌,天边终于露出一抹晨曦。
吴队长把陆云接到了家里,吴婶忙前忙后的伺候着。她认为是儿子惹下的祸,理应照顾陆云。
几天后,一个"桃色新闻”在全公社传开了:一个女知青和农村小伙在野地过了一夜……
几个回乡知青开始拿吴家林开涮。
”家娃子,你太有艳福啰,女知青身上一定很香吧?”
”你要是整出个知青娃,就成了重庆的上门女婿啰。”
……
家林的脸被臊得绯红,连忙解释:”人家出身书香门弟,哪里瞧得起我这个农民娃儿哟,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人正不怕影子歪!”
一个人称”歪脑壳”的小伙来劲了:”做了那种事还不敢承认,要是换到我呀,就用大喇叭喊,我跟重庆女知青困觉啦!”
家林气得跑回家,钻进被窝,蒙头大哭。
老吴相信儿子和陆云是清白的,又担心儿子被戴上莫须有的帽子,他很清楚,侵犯女知青是要受到法律严惩的,咱吴家可担当不起这个罪名呀。
老吴找到公社武装部长,想让当官的替吴家说话。部长斜着三角眼瞅了瞅吴老汉,孤男寡女的,咋个说得清楚哟。老吴急了,不能凭白无故给我儿子栽一砣,要拿出证据来!部长慢悠悠地吐出一串烟圈,吴队长莫使性子,公社自然会处理这件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第二天,武装部长带着文书来到吴家,家林想给陆云报信巳经来不及了。吴家人把"桃色新闻"的事瞒了下来,陆云并不知情。
陆云见来了公社干部,忙从床上坐起身。
"陆云,今天,我们代表公社党委来看你,希望你安心养伤,早日康复。"
"让公社领导费心了,感谢你们的关心!感谢吴队长一家对我的关照!"
"你能不能讲一下那天受伤的情况?"部长直奔主题,这是他今天来访的主要目的。
听完陆云的讲诉,部长紧锁眉头,继续发问。
"那天晚上,你们为啥不继续赶路呢?"
"家林实在背不动我了,他才十七岁,力气小。"
"你们就在野地坐了一夜?靠啥子打发时间呢?"
"很简单,讲故事,天快亮时,家林太困了,就倒在路边的草丛睡着了。"
听到这,部长不耐烦了,话锋一转。
"那天晚上,吴家林没占你的便宜吧?"
陆云马上明白了武装部长来访的目的,她很想质问部长,为何要污蔑吴家林?转念一想,不能拿鸡蛋碰石头。
“那天全靠家林救了我,不然我就摔死了,他是个好青年,你们不能枉冤他呀!"陆云放声大哭,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陆云的哭泣打动了武装部长的恻隐之心,他没有再发问,拿过文书手里的笔录,对陆云说:“我相信你的话是真的,你只要在笔录上签个名,这事就算了结了。”
陆云心里很清楚,中央对女知青的人生安全已上升到法律保护,她的证词和签名是洗清吴家林罪名的唯一证据。她在笔录上恭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在名字下面注明:本人以人格担保,吴家林是清白的。
武装部长离开吴家时,拍了拍老吴的肩头:"你们要感谢陆知青哟,全靠她为家娃子说了公道话。"
家林冲进陆云的屋子,本想感谢陆云,鼻子一酸,满腹的委屈、伤悲、感激一起涌上心头,一头扎进陆云的怀里嚎啕大哭!
陆云在吴家住了半个月,脚伤仍不见好转。老吴请来公社卫生院医生检查,才知陆云的踝骨裂了。吴婶着急了,把老伴和儿子叫到一边,伤筋动骨一百天,把陆云继续留在家里,别人以为我真要她做我的儿媳呢,把她送到别的知青点去吧。老吴咂了几口叶子烟,没开腔,心想,如果把陆云推出去不管,外人肯定会戳我老吴的背脊梁。家林一心想留住陆云,娘,不能把陆云姐推给别人,大不了我留在家里照顾她。吴婶火了,成天陪着一个大姑娘算哪门子经?以后你还想娶媳妇不?家林昂起头,耍起了牛脾气,陆云如果调不出去,我就娶她做媳妇。吴婶的脸色陡变,冲到儿子跟前,难怪你一直不想开亲,原来你是看上她了,也不问问人家答应不答应。吴婶拔高声调,故意说给陆云听,儿子,我们家娶不起城里的洋小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吴婶的话让陆云哭笑不得,做你家儿媳妇?真是异想天开。又一想,不能怨吴婶,谁家摊到一个只吃饭,不做事的病人都会抱怨的。
公社陈书记突然来到吴家,告诉陆云:”我已经给区粮站的人打招呼了,如果遇到重庆的运粮车,务必腾出两个位子,我再安排一个女知青把你送回重庆。”啊,真是云开日出,陆云连声道谢。陈书记却说:”是吴队长想的这个法子,他是难得的好人,你得感谢他哟。”
几天后,运粮车来了。吴队长组织了一支十二人的担架队,分成四人一组,轮换把陆云送到了山下的公路。家林在与陆云告别时,哽住了,陆云姐,早些回来哟。
陆云走后,吴家林就像丟了魂魄,时常倚在院边的桃树下,仼由万千思绪搅乱他的心。
一天夜里,他游离在梦中,只见陆云迈着轻盈的步子向他走来,迎上前牵住陆云的手,两个人在田野里飞奔。突然,陆云不见了,他腾空而起,对着天空狂呼,陆云、陆云……
啪!一记耳光惊醒了他的美梦。娘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傻儿子,她走了后没有来过一封信,早把我们忘啰,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值不得惦记。
吴队长收到陆云的来信,是一个月后的事,这是一封感谢信,写给全队乡亲的。这让家林很失望,陆云在信上只字未提他的名字。老吴见儿子闷闷不乐,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掏出陆云的信,拿去吧,上面有陆云家的地址。
一个月后,家林收到了陆云的回信。陆云在信中写道:家林弟弟,冬天将至,你该圆梦了,去参军当兵吧,姐姐期待着,你把五好红花寄回家。家林反复读着这封信,透过字里行间,仿佛触摸到陆云那颗柔软的心。
八
隆冬来临,山上飘起了雪花,十八岁的吴家林穿上了崭新的绿军装。出发那天,公社小学的操场上站满了送行的乡亲。老吴口含烟杆,脸上堆满了喜悦,他兑现了两年前对儿子的承诺。
站在新兵行列里的家林满面春风,啊,我终于可以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了。望着攒动的人头,家林深感遗憾,在这幸福的时刻,如果有陆云在场,我会大胆地向她表白,姐,我喜欢你。正想着,只见陆云身着花衣裳向他走来,似乎想说什么,忽然,把脸埋进了家林胸前的大红花……
吴家林,谁是吴家林,请回答。吴家林从梦幻中醒来,谁在叫我?旁边的新兵捅了他一下,部队首长在点你的名儿呢。
陆云得知家林去了遥远的北方,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她早巳看出家林的心思,如果捅破了这层纸,定会伤了他的心。只有一如既往地把这个山娃子视为自己的弟弟,她的负疚才会减轻一些。
家林19岁那年,吴嫂开始张罗为儿子相亲了。乡里的媒婆来了好几个,都被老吴挡了回去。吴嫂很气恼,我看你是老糊涂了,父母给儿女相亲天经地义,你拦个啥?老吴对付老婆自有一套,以柔克刚。你还是先给家娃子打个招呼吧,儿子已是军队的人了,婚姻大事得由他自己作主,如果他在外头领一个媳妇回来,我们也就省心了。
家林的心里自有一杆称,没向陆云表明之前,绝不订亲。但又怕伤了父母的心,只好编了一个谎言:部队有规定,三年服役期未满的军人不得谈恋爱。吴嫂没辙了,只得放弃为儿子相亲的计划。
三年后,家林回家探亲了,跟变了个人似的,衣冠不整,胡子吧喳,常把自己关在屋里闷闷不乐。老吴猜测,儿子肯定遇到打击了,八成跟陆云有关。
陆云的父亲已官复原职,很快把她调回了重庆。半年后,陆云就和家林中断了联糸。没有陆云的音讯,家林就像跌进了深渊。他困惑不解,陆云为什么突然消失了?难道她遭遇了不测?这个可怕的念头就像幽灵附体,死死缠绕着家林,让他坐卧不安,几近崩溃。他决定去重庆找陆云,弄个水落石出。
一位不速之客突然来到吴家。她是陆云的同学,留在当地教书。她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陆云叫我转告你们,她已经在去年春节结婚了,她的丈夫也是知青。
陆云的丈夫正是邹建军,他当兵三年,一直未放弃追求陆云。复员后又对陆云穷追不舍。两年后,陆云终于妥协了。
听闻此讯,吴家林懵了,发疯般冲出院子,钻进松树林,抱着树干嚎淘大哭!从十六岁等到二十一岁,五年的相思和企盼,竟在一朝化为烏有。上天太不公平了,为何农村人就不能娶城里女子为妻?为何倾尽痴情始终得不到陆云的心呢?他一边哭泣一边敲打着自己的头,恨不得把头敲碎。他痛恨自己太愚蠢,太怯弱,始终不敢向陆云表白,所以才错失良缘。
吴老汉害怕儿子想不通,跟着追出去。跑进松林坡,只听见儿子的哭泣在林中飘荡,他的心碎了,颤巍巍地喊道:”儿子,跟爹回家吧!”
老吴找到儿子时,家林正躺在林中的石板上,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他从腰间的布袋掏出烟杆,卷了一支叶子烟点上,然后挨着儿子坐下。”儿子,你还年轻,又有文化,还怕找不到称心的女子吗?陆云是不错,可她是大城市的人,又出身在书香门弟,咱穷家小户高攀不起呀。她现在嫁给城里人,门当户对,合情合理,不能怨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儿子,你就认命吧。”
听着爹爹的唠叻,他突然想起什么,从石板上一跃而起,向桃花庵奔去。
陆云掩埋瓦罐的那个晚上,家林躲在格子窗后面看得一清二楚。受好奇心的驱使,来到知青屋,试图从陆云口里挖出瓦罐里的秘密。陆云告诉他,等我离开桃花庵后,你再挖出瓦罐,一切都会明白的。
家林从瓦罐里取出石板拼在一起,“桃花庵魂兮”五个字闯进视线。他的心翻江倒海般掀起了波澜。原来,陆云的内心一直隐藏着沉重的痛苦和绝望,她连死的心都有,哪有心思谈情说爱呢?我一厢情愿地恋着她,想着她,全然不顾她的痛苦,是不是太自私了?
揭开瓦罐里的秘密后,吴家林终于释然。他在返回部队前,和同乡一个女子定了亲,这姑娘长得水灵,性格乖巧,聪明能干,很讨吴家老两口的喜欢。
在返回部队,告别桃花庵时,吴家林再一次来到院边的桃树下,树枝上开满了粉红色的桃花,春风拂过,轻盈的花瓣如雪花般飘落一地。他从地上捧起花瓣,眼眶潮湿了,仿佛看见陆云正倚在桃树下吹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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