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贵阳富水中路是小生意人云集之地,尤其以地摊生意人最多。卖打火机的,卖电子表的,卖皮带的,卖各种小百货的应有尽有。其中一人瘦瘦的脸,蓬松的头发,带一付深度眼镜,抱着手蹲在路边上等待顾客,他便是我初中的老同学庆宏。
我们上初中时的贵阳八中,在六十年代是贵阳市最好的学校之一。我们班是学校的重点班,全班同学皆品学兼优。庆宏在班上又格外突出,他看书快,可谓一目十行!不经意间,几本教科书就被他看完了。上课时他老是望着窗外,似乎一心等鸿鹄将至,但各科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数学更是全班第一 ,老师才教到前半本书,他已把后半本书的题目全部做完,还要出题目来考老师 ! 全班同学都称之为"神童"。
庆宏的家在学校附近,他父亲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分子,蒙冤入狱。母亲和他弟兄三人,还有一个外婆在一起生活。体弱多病的母亲经常病休在家。三、四十块的工资常常只得一半,生活十分艰难,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我常去庆宏家,夏天三兄弟多是赤裸上身,冬天一身单衣,屋子里黑漆漆的,除了几间木板床外,也就家徒四壁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们学校,班级被红卫兵控制。家里有 "关.管.杀" 的同学日子很不好过。庆宏几兄弟自然逃不过厄运。红卫兵给他们带了几顶 "大帽子",说他们对党的阶级路线不满,走白专道路,说工农同学脑子笨。红卫兵极尽漫骂侮辱之能是,他弟弟被"戴高帽,坐飞机,泼墨画脸"批判斗争,经受不了非人的折磨,他弟弟离家出走,至今渺无音讯。他也几乎走到精神崩溃的边缘,我们常在南明河边嗟叹,深感前途渺茫,他几次对我说,真想跳进河里一了百了......
几经打击,他母亲的肺病更加严重,经常吐血,身体变得骨瘦如柴,从此卧床不起。雪上加霜的境况迫使庆宏打零工维持生活。他搞过木工,做过缝纫,修过收音机....没活干的时候带着弟弟到黔灵山上捡树枝, 捆成小把,背到大西门菜场卖。我有时路过看见寒风中他紧抱着双手站在路边,我问他冷不冷,他说:"冷不到怕, 就怕没人买啊!"他自嘲道:“我已是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了!!”
文革后期,他去凯里"湘黔铁路贵阳学生团"参加修铁路。当时的学生团, 两个青年学生抬一箩道渣都吃力,他却一人挑两箩,月月被评为劳动模范。 学生连的宣传栏常常由他挥笔画就,一度成为青年学生中的劳动模范!他本以为劳动卖力,好好表现,回贵阳后会分到一个好工作。铁路修好后,招工的单位来了,干部子弟进了最好的单位,工人子弟进了国营单位,一般出身的人进了集体小单位,家里有"关.管.杀"的分不出去,最后庆宏和一些 "黑五类"子弟到林东煤矿搬运社去当了搬运工。七十年代初,搬运工尽管非常辛苦,但庆宏终于有了一个工作和工资,家里的生活不用愁了,母亲身体也慢慢好转。工作后人家给他介绍几个女朋友,都因家境和工作不好而告吹。最后他娶了一个吃苦耐劳的妻子成家,生了一双女儿,生活逐渐好了起来。
然而命运 又一次捉弄了他,搬运社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垮掉了。他失去了工作,被迫练地摊,卖电子表。几年后马路市场被取缔。白天无事干了,只好摆夜市摊,卖一些皮带、袜子之类。我们一些同学常去光顾他的小摊,买点小东西照顾他的生意。他总是拿批发价给我们,不停地说: "老同学的钱不能赚!" 庆宏为人忠厚,人又胆小,守旧,不善投机经营,小生意也只能糊口。七七年恢复高考,他很想去考试,但外婆年迈,母亲重病,他如去读书,全家生活就失去来源,就此,他也就失去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每次我去看他回来,常有一些嗟叹:按理,他应该在学校里当老师,在研究所搞科研,本是一个少年才俊,却被淹没在时代的洪荒之中。女儿在一旁问:“ 读书学习好为什么会成这样 ?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这里面有太多太多的原因,更有太多太多的无奈……
(后记: 近闻庆宏分到一套廉租房,他到百货大楼收集废弃的柜台,做了一套家具,有了稳定的生活。他天天在家钻研电脑,学习工程机械制图,已能用电脑绘制图纸,在一工厂中干绘图工作,六十岁之人尚能如此,我们这些老同学就不再为他揪心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