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家一年多了,家这个概念对于周云冉来说越发的模糊了。一年前,厌倦了千篇一律的生活,周云冉辞职,开着车开始了自己漫无目的的散心——或许用“逃离”来形容更为妥帖。父母发了一次火,骂她不识好歹,把他们辛辛苦苦托人找关系给她求得的工作说丢就丢了,但他们以为这不过是孩子的一次闹剧,等她闹够了自己就灰溜溜地来回去上班了,也就没有过于干涉。周云冉有五个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四,不需要像老大老二一样早早把家给扛起来,也不想老幺到现在还得父母惯着哄着。似乎周云冉是家里最不起眼、最可有可无的那一个。而对她自己来说,家人同样是自己身边最可有可无的那一群人。
父亲之前把自己的旧车送给了周云冉,这是周云冉最感激父亲的一件事,仔细想想,她似乎也在找不到第二件值得感激的事了。周云冉开着这辆车屁股上有一道长长的刮痕的白色小轿车,在一个阳光明媚,适合全家出去郊游的日子里孤身一人离开了。
周云冉从南方一路北上,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走到一个地方便逗留一阵子,四处转转,在每一个城市看着不同的家庭幸福温馨地生活着。她最喜欢的就是路上能遇到主动想要搭车的人,她总是热情得让人觉得害怕。周云冉会把自己所有的牢骚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反正听的人又不能从飞驰的汽车里跳出去,只能老老实实地在旁边担任听众的角色。遇到男人搭车,晚上周云冉便和他在车后座睡觉,条件是男人第二天得给她的油箱加满油。和这些男人睡觉的时候,她喜欢自己在上面动,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全然不顾对方的感觉。破旧的白色汽车随着肉体的晃动而摇摆,像被执行死刑的罪犯在完成注射后剧烈的抖动。
周云冉的经历没有公路片那么惊险刺激,她自己也从最初刚离开家的意气风发逐渐平静下来,她好像从一座围城里跳了出来,却被困在了更大的一座围城里。吃饭、睡觉、开车、做爱,好像和离家前,并无多少变化。她有一晚做了一个梦,梦里一辆掉了漆的吊车正把一棵参天大树吊起,树根包着厚厚的土,十几个工人小心翼翼地将这棵树安置在大货车上,用粗麻绳从头到尾缠住固定好,火车车尾冒出一阵黑烟,缓缓开动,逐渐消失。还不知道这棵树是要被运到哪里去,周云冉便醒了,她只依稀记得留下的那个丑陋的树坑,像极了一座为她准备的坟墓。
她不知道这个梦预示着什么,只是继续麻木地朝同一个方向开着车,继续热情地招徕不同装扮的搭车人。堂吉诃德骑着老马,而周云冉则开着破车。
二
叶准的事业逐渐步入正轨了。他大学毕业后进入的这家公司最近刚刚摆脱了濒临破产的困境,转向平稳发展,他也不需要为自己随时可能失业而提心吊胆了。叶准觉得,自己盼望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他来自农村,父母辛苦赚钱把他供进了大学,他从心里感恩父母,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对他们回报。现在,自己的努力终于开始慢慢有了成效,父母该会为自己而骄傲的。每当想到这里,叶准脸上的笑便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
叶准大学有过一个女朋友,在一起一个周就分开了。那天晚上两个人一起看了一场夜场电影,散场之后女孩对他说:“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今晚就在外面睡一晚吧。”叶准抠着手心,思量再三还是拒绝了。他怕自己会一时冲动,在宾馆里控制不住自己,他想做一个负责的男人,总害怕原欲会战胜自己的理智。所以那晚,叶准还是把女孩送回了宿舍。第二天女孩便提出分手了,骂他是个怂货。叶准一句话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默默地删光了女孩的联系方式,大学剩下的时间,也再没有动过谈恋爱的心思。倒不是因为对前女友的专一。虽然自己的名字叫“准”,可对这种感情上的东西,叶准也说不准原因,自己怎的会突然对女孩失掉了兴趣。
一月一日,新年的第一天,生活和去年的最后一天并无二致,除了清早七点就响起的“咚咚”的砸门声。叶准含着牙刷从卫生间走出来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女人。女人穿着纱绸质地的浅绿色上衣,领口微微开张,一条水洗牛仔裤不知是故意做旧还是本身就已经旧了。女人的长发慵懒地垂到肩膀上,沉重的黑眼圈配上微微向内凹陷的脸颊,散发出一股危险却又充满诱惑的气息。
叶准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那女人双手叉腰先开口了:“兄弟,路过你们这儿,能在你家借宿一下吗?”她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叶准,像深夜里的猫头鹰把目光锁定在逃窜的田鼠身上。
似乎这种情况应该拒绝,可对方身上却有一种让叶准想摆脱又想靠近的味道。美是有危险的,叶准知道,因此他对美的危险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但这个女人,却是危险的美本身,叶准的常识已经无法再对他起到任何帮助,这种美充满着压迫性,用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向他逼过来。这种美让叶准觉得丝毫没有希望的余地,但同时又让他想把头扎进去,溺死在其中。
“进来吧。”叶准嘴里含着泡沫含混地说到,这恰好掩盖住了他现在的矛盾与局促。女人咧开嘴爽朗地笑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谢了,兄弟!”然后便拎起放在门口的皱皱巴巴的军绿色行李包,踏进了叶准租住的这件小公寓里。叶准突然觉得,今天与昨天相比,会有些不一样了,但这种不一样是好是坏,他不确定,就像美的危险和危险的美之间到底有什么细微的区别他同样无法确定一样。
三
“所以我还是不懂你到底为什么选择一个人离家出走,开车满世界的转。”叶准搬了一张塑料椅子坐在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的周云冉面前,因为这个椅子很矮,叶准基本是在抬起头仰视着周云冉,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老师罚站的时候战战兢兢地仰视着老师。周云冉喝了一大口水,一边掰着眼前的面包,一边平静地回答:“纠正你两个错误,我没有离家出走,只是出来散散心,就像老太太老大爷喜欢早晨出去遛弯一样。另外,我也不是满世界转,中国我还没转完,世界对我来说太遥不可及了。”叶准刚要开口,周云冉抢先一步把手指竖在了他嘴前:“我困了,想睡觉。”叶准望了望自己的卧室,站起身来说:“那你等一下,我把我的卧室收拾一下,你睡我那儿吧。”
“不用麻烦了,我睡沙发吧。看你愣头愣脑的样子,没想到还挺会关心人的。”周云冉擦干净嘴上的面包屑,伸了一个懒腰朝沙发走去。她把包扔到沙发旁的一张椅子上,转过头提醒叶准别趁他不注意偷偷翻她的包。叶准觉得好笑,这姑娘竟然不先担心自己趁她睡觉占她便宜,反而去关心那破得让人避而远之的行李包。叶准给她拿了枕头和毯子,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笑笑便离开了。
叶准也没走远,只是坐回到餐桌前,读着一本汪曾祺的散文集子。旁边水杯滚烫的水里泡着一颗切成两半的红枣,散发出一缕甜而不腻的果肉香气。今天早上的一切对他来说就像一场在沉睡与清醒边缘徘徊的梦,这梦在两条界限之间不断试探,却同时被二者推开。父母如果见到这幅场景一定会训斥呵责自己吧,叶准想起了父母老实淳朴的脸,随着这梦与现实的模糊而渐渐淡化,逐渐辨不清楚了。叶准侧着头看着睡在沙发上的周云冉,她蜷缩成一团,像被贝壳包裹着的一粒珍珠。周云冉的头发垂到铺着瓷砖的地板上,像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飞云冉冉蘅皋木,彩笔新题肠断处。”叶准想起了这首诗,在心里反复吟诵了几遍。“周云冉,也许这个名字就是从这里来的吧。”这样一想,叶准倒真觉得这个女人像是从这首诗里走出来的,身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淡淡的哀愁。
阳光洒在餐桌前,叶准翻动着书页,手边的水已经凉了,安静地呆在杯子里,像睡着了的周云冉一样。
周云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房子外面传来的叫卖声一下子把她从似睡似醒中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周围有些昏暗,周云冉踩着沾满泥土的帆布鞋,在门旁边找到了电灯开关,按开之后,钨丝灯泡发出的沉闷的光顷刻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像一个巨大的盖子从头上扣了下来。叶准从狭窄的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过的厨房里探出头来,笑着对她说:“你醒了?先找个地方坐一下,饭马上就做好了。”这句话听起来那么熟悉,霎时间穿透了周云冉的记忆——当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每天晚上放学父亲就是这样跟自己说的。令周云冉奇怪的是自己没有对这段回忆感到排斥,好像自己当初离开家时的怨气已经随着沿途中汽车的尾气一起排散到浑浊的空气中去了。
周云冉坐在餐桌前,随手翻起了那本汪曾祺的集子,正翻到《人间草木》里的一段。上面用笔用做了标记,下划线画的歪歪扭扭,周云冉敏锐地捕捉到些许叛逆的踪影。这一段话是这样的:
“而且,她是四川人,说四川话。我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说:她是新繁县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认识了。她说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来了。”周云冉反反复复默念了好几遍,日渐坚硬的心分明因为这大白话一般的句子而有力的跳动了一下。周云冉忙把书合上,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吃晚饭的时候,周云冉主动向叶准讲述了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和不同的男人睡觉这一段她没有讲。在家里总是被众人忽视的周云冉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却罕见地想掩饰自己的形象,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糟糕。叶准安静地听着,这是一段自己从未幻想过的奇妙大胆的旅行,对于和初恋女友睡觉都要犹豫不决的自己来说,好像有一扇陈旧的木门被人撬开了一条缝,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门后蠢蠢欲动。
叶准想起小时候,自己偷偷跑到邻村小伙伴家里玩,晚上一个人回家时迷了路,蹲在路边嚎啕大哭,直到被父亲的手电筒照到脸上晃得睁不开眼。之后便是回家后的一顿暴打,树枝接连不断地抽在屁股上,就像细齿锯条在来回地锯,这让叶准接下来一个周都不敢平躺着睡觉。叶准的探险梦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草草地画上了句号,那天在小伙伴家玩的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手电筒发出的白晃晃的光,正像被撬开的木门后隐隐约约透过来的光亮一样。叶准的心情,分明开始变得低落了,这一微妙的变化没有被周云冉发现,她还在漫不经心地讲着,像老兵把自己的军功章一枚一枚地排列在桌子上展示给旁人看。
“喂,听到了没有?”周云冉用筷子敲击着碗的边缘,发出清脆的声音,眼神直盯着叶准,就像她今早敲开这间房子的门时候的眼神一样。叶准刚才是走神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太累了吧。“怎么了?”叶准露出抱歉的笑容,身体却不自觉地伸了个懒腰。
“我说我们睡觉吧。”这下周云冉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慵懒的魅惑,她用手抚摸自己的头发,像一只高贵的猫蜷缩在暖气旁不急不慢地梳理自己的毛。周云冉自己也察觉出来,这句自己对很多男人说过的话,今天再说却多了一丝小心翼翼,自己引以为豪的豪放,却在这间灯火昏黄的屋子里成了虚张声势的空壳。
“啊,你要是困了的话就先睡吧,我手头还有些事情没做完。不过话说回来了,你不是刚醒吗?”叶准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摸不清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周云冉从座位上站起来,踮着脚走到叶准面前,两只手柔若无骨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俯视着叶准。叶准的眼神躲开了周云冉的眼睛,却又被她突起的胸脯所捉住。叶准的脸霎时间红了,两只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周云冉拿起叶准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上,狠命地按压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做爱吧。”
周云冉把双唇不断下移,从额头到鼻梁,最后终于到了叶准微微颤抖的双唇。正当周云冉要吻下去,叶准一把推开了周云冉,像把眼前看不见的一堵墙给推倒。“对不起,我不能。”叶准低垂着头,攥着拳头,宛如那个当年被父亲用树枝狠狠抽打却一声不吭的小男孩。头顶的钨丝灯泡还在发着昏黄的亮光,四周一片安静,连街上的行人声音都听不到。也许并不是环境真的如此安静,只是在某些重要的时刻,人们不自觉地选择关闭了五官的感知功能,不让外界把这一幕从自己的记忆中推开。叶准觉得这一幕时间太长了,于是故意咳嗽了声,道了声抱歉就进了卧室。这算逃跑吗?叶准靠在关上了的卧室门想着,但除了这样做,他再想不到别的应对措施。卧室里漆黑一片,叶准看到那个刚刚被撬开的门缝,又一点点地被关了上去,而他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为了一种莫名的情感而默哀。
周云冉还站在原地。她的心里丝毫没有一丝失败的感觉,却油然而生一股暖流。她不想去寻找这暖流的源头,就像她今早站在这房门口,不想去敲旁边人家的门一样。
四
漆黑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墙上挂钟发出“嗒嗒”的声响,分秒不差地毫无希望着。周云冉躺在沙发上,情绪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了。自己原本打算和现在把自己关在卧室的那个男人一番云雨过后连夜离开这儿,继续自己莫名其妙的旅程。可现在计划被彻底打乱了,她没了主意。周云冉感觉叶准推自己的那一把,好像把一堵束缚自己已久的围墙一起推倒了,在那一瞬间,周云冉不想再继续这荒谬的旅程了,结束了,她之前所执拗地坚持的一切,都随着这堵墙的倒塌一齐灰飞烟灭了。
如果我们坚持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那我们的坚持还有意义吗?周云冉始终回避这个问题,她感觉自己无时无刻都在走钢丝,脚下便是万丈悬崖。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坚持当然有意义,坚持下去才不至于坠落,坚持下去才会到达象征新生活的彼岸。可她不敢想,也许自己本就不该踏上这条钢丝。战战兢兢地走在悬崖之上,再微弱的风都不啻于一场风暴,而叶准,那个周云冉搞不懂摸不透的男人,把这条钢丝剪断了。
周云冉深吸了一口气,穿上了衣服,赤着脚敲响了卧室的门。如果这次门没有打开,周云冉就彻底对接下来的生活茫然失措了,所以她的手始终是颤抖的,像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忍着剧痛按响了床边的叫铃,不知道能否清醒的坚持到医生的到来。好在,短暂的停顿之后,门被打开了,门后面是叶准略带疲惫的脸。
“叶准,我们结婚吧。”周云冉声音很低,却是异常坚定地在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声带发生震动,“你愿意娶我吗?”没等愣在原地的叶准作出反应,周云冉便抢先一步吻了上去。两个人的嘴唇刚一接触,那扇在叶准面前刚刚被合上的木门轰然间被完全打开,叶准的手搂住了周云冉的腰,周云冉则紧紧抱住叶准,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子里。客厅的挂钟还在重复着单调的摆动,让人听不到希望。
五
叶准跟父母说自己其实和周云冉已经私下里谈了好久的恋爱,所以才选择了结婚。远在乡下农村的老人本就对叶准在城市的生活不甚了解,听到儿子的解释,虽然心里有些不满,却也不便多说些什么。周云冉则根本没和自己家里提及,同时顺理成章地停止了自己一个人的旅行,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安顿了下来,陪着一个陌生的人组建了一个陌生的家庭。
叶准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在家呆的时间并不长,周云冉更多地是一个人坐在破旧的沙发上等待着时间一点一点推着自己往前走。她把那辆车卖了,也没换回多少钱,但也不至于手头拮据。两个人除了在一起睡觉,其他时间都是相互分开并保有一定距离的,叶准这样做多半是出于性格上的腼腆内敛,周云冉则完全是出于从小在家庭生活的习惯。生活肯定不会美满,但如果独处,则也不至于变得糟糕。周云冉爱这种独处,只是她的独处,身边要有人陪着。从前陪着她的是冷漠的父母兄弟,现在是眼前这个男人。也许这种关系更像是一种不需要交纳房费的合租?周云冉会有这种略带愧疚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自己不再需要每天睁眼看着千篇一律的公路,思考今天该去到哪里。只是周云冉并没有从中获得多少解脱的感觉,反而陷入一种怅然若失地彷徨。
怀孕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却也总有些不合时宜。周云冉选择留下这个孩子,虽然睡过很多男人,但她确定这是叶准的孩子,同时也是上天给自己的安排。这安排不管是好是坏,周云冉选择认了,她想起了自己初中时候参加学校运动会的长跑,没有经验的自己从一开始就拼尽全力地往前跑,领先了所有人。周云冉感觉到周围的欢呼都属于自己一人的。但从第二圈后半段便逐渐有人反超上来,她自己在第三圈刚结束便两腿一软摔倒在跑道上,再也站不起来了。那种如同将针管扎进自己的动脉,将全部的血液抽出来的感觉成了周云冉青春里最挥之不去的一段回忆,而如今,这种无力的感觉又回来了。周云冉和那时候的自己一样,放弃了抵抗,全盘接受。
唯一令周云冉欣慰的是,叶准在孕期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这是周云冉从未有过的无时无刻被关注着、呵护着的感觉,即使她自己清楚,这种关注更多的是对自己肚子里这一粒种子,而并非她本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不断被人吹起的气球,一天天地鼓了起来,等到被吹爆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就出来了。母爱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可周云冉却没有对肚子里的新生命表现出该有的热情,她觉得自己也许不是有血有肉的动物,而是一棵树转生来的,一棵很粗很壮的苦槐树,她的花是清香的,她的汁液却是极苦的。在她极苦的身体里所孕育的新生命,又怎会是甜的呢?周云冉仿佛看到了这个孩子今后并不平坦的人生,却只是冷眼旁观着,并无多少怜悯。但这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却迫不及待地准备去触碰这滚烫的世界了。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比预产期早了两个周,周云冉躺进了产房。难产,撕心裂肺的疼痛,最终只得剖腹。腹部被一点点切开,周云冉的眼泪已经分泌不出来了,只是空洞地叫喊着、咒骂着,仿佛要用声音把自己所过的生活给撕成碎片。周云冉昏了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生命的第一次哭喊。
周云冉睡了很久,像一头扎进漆黑的深海,越是想拼命挣扎便越是坠得迅速。她恍惚间又回到了父亲送的那辆车里面,车被停在空无一人的荒地,车外星光灿烂,像是原本该开在大地的花儿都长着翅膀飞到了天上,可周云冉抬头只能看到一张大汗淋漓的脸和罩得严严实实的车顶。这张男人的脸像是叶准的,却多了几丝陌生的凶狠,他正粗鲁地进入到周云冉的身体里,沉重的喘息声像机器发动时低沉的轰鸣。周云冉紧咬着嘴唇,就是不肯喊出声来,车身在不停地摇晃,把周云冉眼眶里噙着的一滴眼泪甩到了脸颊上。周云冉想要去反抗,但身体却像脱了线的木偶一样背叛了意识的控制,无耻地选择了放弃。
周云冉终于在极度的恐惧中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虚无缥缈的梦也像飘到高空的气球“砰”的一声破碎了,眼前又出现了一张脸,这次的这张脸无疑是叶准的了,温和地保持着疲惫,又或是疲惫地保持着温和。叶准紧紧地握住周云冉冰凉的手,两行泪水滑过脸颊,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下反着光,他拿起周云冉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不停地重复着“谢谢”。随后周云冉见到了那个从自己肚子里诞生出来的生命,叶准小心翼翼地抱着她拿到周云冉面前,“多漂亮的女孩啊,和你一样漂亮!”他的眼神像被胶水粘住似的无法从孩子那儿移开片刻,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在周云冉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郁。
周云冉久久地注视着这个新生命,这个破土而出的幼苗,这个充满未知的未来。刚出生的婴儿在周云冉看来几乎都长一个模样,她很佩服叶准能够分辨的清楚这个孩子哪里长得像自己,但也有可能他只是重复着每一个做父亲的在孩子刚出生时所要说的台词。这个孩子浑身上下每个部位都太小了,周云冉感觉一阵风都会把她吹断,但常识又告诉她,做母亲的不该这样去想。她应该附和着叶准,将自己生平所学会的褒义词一股脑都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虽然她现在还很不适应“自己的女儿”这样一个称呼。这个女孩的睫毛那么长,忽闪忽闪地像一只蝴蝶,而睫毛下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清泉,周云冉也承认,仅从这一双眼睛来看,自己的女儿确实长大以后会很漂亮。可当所有的感情汇聚到一起,却发酵成了另一种灰色的情感。周云冉对着躺在叶准怀里的女儿说了一句:“我恨你。”声音小得让周云冉觉得自己甚至根本就没有说出来,只是自己的嘴唇分明轻微颤抖了几下,努力把声音从身体内部的黑暗中挤出来。
周云冉历尽千辛万苦绕了一大圈,却不曾想又落入了家庭之中,虽然身份由女儿变成了母亲,可一想到自己又和其他生命不可分割地捆绑在了一起,她便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你有想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吗?”初为人父的叶准兴高采烈地问周云冉。
周云冉合上了眼皮,沉思了片刻。
“叫建国吧。”
“可这是个女孩啊?”叶准以为周云冉是在开玩笑,或是极度疲劳之后脑袋有些不清楚了。
“我知道,就叫叶建国吧,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一次,周云冉撒谎了。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就像她不喜欢她的父亲——周建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