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是自然与人的相遇,是一个理想在现实中的沉淀,亦是现实中的草木山石在理想中的升华。一座园林,折射着园林主人的心境。
圆明园,是大清帝国,乃至太半华夏的梦境具象化的地方。圆明园,是婉约宋词的江南水乡,是魏晋文人的闲云野鹤,是春秋战国的阴阳妙法,是太古洪荒的天人合一。敷春清夏、涵秋生冬,四季皆宜。说她是旷世传奇也好,空前绝后也好,一切夸张得难以置信的美,都在她妙不可言的顾盼之间变得苍白无力,黯然失色。
她像一个出尘入画的梦境,在世间被一切美好而有灵性的物什堆砌雕琢而成,行云流水般的音律,跌宕起伏的韵脚,绕梁三日,唇齿留香。俗世浊物在这里迷失自我、如痴如狂,香兰美人在这里居山问水、清心静气。方壶之间即胜境,访仙不必到蓬莱。曲院风荷迎风展,洞天深处映水兰。行于廊下,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水榭傍花,花楹照水,相映成趣;坐于屋中,绝世墨宝随手可得,青瓷素雅,金兽徐烟,怡然自得。
殷勤青鸟倦思巢的昆仑,仍在西面伫立着;祖龙魂牵梦萦的蓬莱仙岛,武帝东巡封禅的泰山石,终于舍下身段,常伴君王左右;隋炀帝千里运河为素颜的玉树琼花,玄奘法师座谈佛法的地涌金莲,宋徽宗精心巧构的艮岳叠石,都只是锦上添花般恰到好处的点缀;洛神翩然起舞时遗失的环佩,嵇康弹琴冶铁的茂林修竹,王羲之提笔挥毫的流觞曲水,陶渊明田园将芜的五柳南山,还有李太白仗剑狂歌时路过的通天蜀道,李清照把盏对孤窗时叹过的绿肥红瘦,苏东坡行舟纵酒时赋过的月出东山……说不完的传奇佳话,看不尽的雪月风花,走不到的海角天涯,韬光绝电,同醉江湖。
在雍正手里,她是九重天上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神女,她凌波而来,依稀还带着高处不胜寒的清冷。汉白玉的须弥座是她足下婉转生出的莲,画栋雕梁是她体内精巧勾连的玲珑玉骨,青山雾霭是她周身飘渺的仙衣。指尖轻点,镂月开云;朱唇微张,山高水长。
在乾隆手里,她陷入纸醉金迷之中,是烟视媚行尽态极妍的花魁,龙宫珠贝亦敢弃掷迤逦,何况是白玉为堂金作马。她风姿绰约地走出幽篁深林,将凡尔赛的水法收入囊中,养雀笼、黄花阵,困住了她盈盈动人的目光,却没能锁住为她驻足片刻的岁月。
宫女们提着宫灯,在花园迷宫内东游西走,一夜鱼龙舞,天亮之后,杳无痕迹。那犹如山洪暴发,升温里许的大水法,亦如春日的惊雷,阵阵滚滚,纵情嚎啕,而后喉干嗓哑,寂寂无声。一如圆明园中那些玉壶漆器、钟鼎干戈的匠心手艺,星星点点消失在宇宙八荒。仿佛是为了证明古书诚不欺后人,苟延残喘地挣扎一下,爆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而后才心有不甘地归乎尘埃。
圆明园脚下,是怎样的饿殍遍野,白骨孤魂,没有人知道。一如长城万里今犹在,孟姜芳魂不知处。黎民苍生是恨圆明园的,那是他们被剥去的皮,被嚼碎的骨,被压榨的血。可若说起圆明园里的宝贝,那些经由自己手上穿针引线的蜀锦苏绣,自己笔下丹青水墨的红楼百态,甚至于汝窑瓷上的冰裂纹、窑变彩,犀皮漆器上的高山流水、云淡风轻,铺就正大光明殿的金粉泥砖,垒成海晏堂的汉白玉石,都是那样值得骄傲的杰作。想恨啊,那毕竟是无数的民脂民膏;想爱啊,那毕竟是匠人的毕生心血。
血海深仇是你,情之所钟也是你。已然是让你荒唐而来,又如何再叫你荒唐而去!
如今再访圆明园,不见当年气势恢宏。荒野稗草里,零零落落地伫立着汉白玉,或裂身为二,或肝肠寸断,或仰面朝天死不瞑目,或孤身自守铁骨铮铮。一根根一块块,都在诉说当年的愤怒与屈辱。不堪想象那白如玉洁如雪的汉白玉在硝烟里如何蒙尘,难以忍受那青瓷玉瓦在烈火中如何碎裂,草木成灰,典籍哀鸣。数不尽的文人风流,说不完的千古风雅,皆在一日被付诸一炬。在烈焰中消失的,不仅仅是一座园林,更是一种文化,一个民族的记忆、生命与灵魂。
每念及此,长号不自禁,只言片语,一眼便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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