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紫晶悄悄离开片场，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阴暗角落，再反复确认没人经过后，又做贼一般掏出手机。
“你究竟想怎么样？！”
她惊心地、无助地对着屏幕大喊。
“美妞儿，明天早上八点之前，再打20万到我卡里来！”
狡黠的男声带着轻蔑的语气，不等回复就挂断了电话。
紫晶卷曲的头发在郊外的狂风中凌乱，身上的民国旗袍因骤然出汗而变得有些湿黏，她愤怒到了极点，随即咬紧牙关举起手机，正要对准脚下的荒地砸去。
“紫晶老师，到您的戏了！”
若不是助理及时找来，那部最新款的手机怕已经跌得粉身碎骨。紫晶将恼怒和慌乱藏到厚重的脂粉后，强笑着点头，然后跟着助理匆匆回到片场。
2
剧组凌晨一点半才收工。郊外的夜空繁星满天，片场里不肯睡去的年轻人坐在草地上，喝酒，吹牛，结兄认友。紫晶看着那群和自己同龄的人，在某个瞬间也想忘掉身份加入到他们中间，然而这念头仅仅存在了一秒钟，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反推了回来。
还有那件要命的事没处理呢。
她意识到自己就像是一个被吊绳牵着的木偶，由不得她做选择，只能被头上的绳子乖乖拽回到住的房间。
“我把钱给你，你把视频删了，不许再出尔反尔！”
过了很久电话那头才有回音：“当然了大明星！做买卖嘛，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
“可你上次就骗了我！”
“谁让老子赌博又输了钱呢，上次是个意外！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后我回老家娶媳妇儿，你继续走你的星光大道，咱们各走各的路儿！”
那男人每说一句，紫晶的心便收缩一寸，待他说完时，这颗心已经蜷缩得如核桃皮一般，再也无法舒展。
“我要亲自看着你把视频删掉！明天早上没有我的戏，城西芳华小区见，一手交钱，一手删片！”
这次轮到她干脆利落地断了电话。
紫晶像八爪鱼一样瘫倒在床上，她突然反转身体，将被子紧捏在自己手心中，揉搓，蹂躏，撕毁，然后又将整个身子蒙在被子里，像疯子一样又哭又嚎。
这两个月来，那个一分半钟的视频如同幽灵鬼魄一般紧紧缠绕着她的脖子，只要她想休息，那鬼魄便越缠越紧，手握一把尖寒的镰刀追着她索命。她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淌着阴森森的汗，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3
紫晶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女孩，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孩。
父母年少轻狂时意外有了她，没多久又闹恼分手、各自组建家庭，她成了父母幸福生活的绊脚石，被迫跟着爷爷长大。后来长到12岁，爷爷生病亡故，她便成了一只逃脱囚笼的鸟，拿着父亲施舍的那点微薄抚养费，和当初的父母一样，放肆挥霍着自己的青春。
辍学之后，抽烟，喝酒，打架，紫晶样样精通。十四岁时，她初入赌场，被周围一众不怀好意的人骗了个精光。她气不过，撸起袖子正准备去讨要说法，却没想到有个黄色头发、蟒蛇纹身的壮实男孩先她一步站了出来，将她结结实实拦在身后，替她和赢钱的人狠狠打了一架。
输掉的钱终究没有要回来，那个叫“王发”的男孩，也因为寡不敌众被打断了一条胳膊，不得不住院治疗。
出于感激和报恩，紫晶在医院里忙前忙后地照顾他。出院回家那一天，王发用那条受伤的胳膊将她揽到自己怀中，强势又霸道地说：“大美妞儿，今后跟爷混吧。”
就这样，十四岁的紫晶，成为了王发的女人，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爱情”之路。
王发比她大五岁，混迹社会更早，手下已经积攒了五六个小弟，是当地一个小小的头儿。
他强势、粗鲁、性格极端，憎恨背叛。紫晶曾亲眼看到他卸下一个小弟的胳膊，只因为那人在某次两个团体发生争执时，选择了中立沉默。
可他又十分护短。对待跟随自己的人，他总是百般呵护。紫晶从他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宠爱，那段时间她自认为是幸福的，幸福到她愿意为了爱情变得低眉顺眼，幸福到她愿意为这个男人奉献一切，哪怕是去迎合他的口味，去拍床照，拍私密视频。
4
四年后的除夕夜，紫晶做好了丰盛的年夜饭，和往常一样在出租屋等待男人归来。她苦等了一夜，从满心期待变成灰心丧气，却迟迟听不到熟悉的声音。
鞭炮齐鸣、东方破晓时，一个小弟带着哭腔拼命敲门：嫂子，不好了，大哥被抓了！
紫晶慌忙打开门，一问，才知道是王发酗酒后和别人发生争执。两人打得凶狠，王发失手将对方打到吐血、倒地不起。路人报了警，救护车和警车几乎是同时赶到现场。
再后来，被打的人要坐在轮椅上度过余生；王发也因为故意伤人罪，被判了四年有期徒刑，此外还要支付高达15万元的赔偿金。
他哪有钱啊！
紫晶急了。 她念着男人对自己的好，下定决心“替夫还债”，争取早一日换得他减刑出狱。
可她自己也没有赚钱的能力，这些年来她除了学会用拳头说话外，没学到一点安身立业的法子。对方家属逼迫得越来越紧，走投无路之下，她只好从最底层干起，跑到大城市当服务员，发传单，做销售，总之什么赚钱做什么。
5
命运似乎再次眷顾了她。
那日她跑到一个演艺公司，厚着脸皮向对方推销化妆品。前台正要哄她走时，著名经纪人“荣姐”恰好路过门口，偏偏一抬眼就看到了她。
尽管穿着廉价西装裙，喷着劣质香水，却仍旧掩盖不住她那精致的五官、窈窕的身材和天然形成的御姐气场。这恰恰是近年来圈内流行的形象，也是公司下一步准备要重点发展的方向。
荣姐只犹豫了两秒，便主动邀请紫晶去办公室详谈。
刚听到对方报的工资和前景时，紫晶吓了一跳，她又小心问了一遍，当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立刻毫不犹豫地签下了合同。
6
紫晶不是最有天赋的演员，然而胜在外貌出众，人又懂事肯吃苦，荣姐很看好她。一年之内，她便接到了三个小配角的角色，虽然没有多少水花，但也算是正式跨进了娱乐圈。
命运又在悄然发生着转折。
两年后，一部小成本的职场网剧意外红遍网络，演女三号的紫晶迎来了自己事业的转折点。她的粉丝量翻了二十倍，资源开始变好，甚至收到了几个女一的剧本邀请，此时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恭恭敬敬地称她为“老师”。
与此同时，为了提升一部新剧的热度，剧方开始安排紫晶和男主晓浩的“恋爱绯闻”。
最开始她是拒绝的。
她十分清楚自己踏进娱乐圈的目的，她不能够忘掉那个尚在牢狱中的男人，他们之间有着四年的深厚感情，他是她的全部青春。自己在外风光无限，他却在里面吃苦遭罪，此时炒cp，是拿刀往他心上砍，她良心不安；
然而渐渐的，她似乎又没有那么排斥了。
这个叫晓浩的年轻人，阳光帅气，体贴周到，是无数少女心中完美的恋爱对象，自己和他相处时，会觉得自己也在熠熠闪光，更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舒畅。这种松弛感和骄傲感是王发不曾给予的，王发带给她的更多是提心吊胆。或许是因为年纪渐长，或许是因为经历了世态沧桑，如今她反而想要安稳的日子。挣点小钱，有一个家，这是她小时侯就渴望的梦。
她自己不得不承认，她的心渐渐走了，从当初的坚定不移，到微微动摇，最后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她早已经站在了另一条全新的路上。
“趁着这股东风好好干，只要再爆一个剧，你就能跻身四线了！”荣姐拉着她走到窗边，指着远处灯火璀璨的玻璃开始畅想未来，“看到了吗？到那时，对面商场里的奢侈品店随你出入，想在这座城市买房安家也是小菜一碟，至于男人---”
荣姐大红色的唇角不禁向上一翘：“我看和你炒cp的晓浩对你有意，妹妹，你自己怎么想呢？”
紫晶一愣。
“妹妹，你们俩咖位相当，你要是也喜欢他，在一起就是双赢。妹妹啊，你命好！”
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她望着远方高入星空的玻璃墙面，整个人仿佛也融到了那点点夜空中，美妙，璀璨，永不落幕。
这一刻，她的世界没有过去的发哥，只有未来的紫晶。
7
王发出狱的消息是荣姐告诉她的。
紫晶所有的社交平台都交给团队打理。那日荣姐突然皱眉说，微博有个男人整天私信骚扰，自称是紫晶的前男友，有事情找她。
荣姐捕捉到了紫晶眼神中的复杂犹豫，临走时语重心长地劝：妹妹，想要未来，就得和以往断干净！
紫晶点点头，这些年她走入了更大的世界，便越发觉得过往荒唐如梦。她自认为还清了王发的赔偿款，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如今她有了新起点，新事业，未来还会有新男友，新家庭......她想和王发好好谈谈，彻底了断这段过往。
她打通电话，还未开口，对方便传来一声质问：你和那个小白脸，是真的？
紫晶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因愧疚而保持沉默，像一只鸵鸟将头深深埋在沙土里，试图躲避这外界的一切。
“不说话？那看来是真的了。他们对我说这事时，我还不信......”王发的口气从质问转成愤怒，“老子在里头挨了四年的罪，你却在外头明目张胆地给老子带绿帽子！有种啊你！”
紫晶忽然间感到恐慌害怕，她更不敢吭声了。
男人开始骂骂咧咧，之前和别人吵架时用的那些不干不净的词，如今全部泼到了紫晶身上。
愧疚，担忧，恐慌，懦弱，这一切矛盾的元素交缠在一起，使她此刻变成了一个无比复杂的个体。为了尽快结束这一切，她一边承受着骂声，一边小心翼翼提出，自己愿意给王发五万块分手费，帮助他重新开始。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半个小时后一条视频传来，紫晶点开一点，发现那竟然是当年自己和王发拍的私密视频！
时间久远，视频像素不高，然而还是能清晰地辨别出声音和样貌。普通人只要稍加了解，就能确定里面玩着激情游戏的女人就是紫晶！
“老子受了天大的侮辱，五万块就打发了？！”王发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二十万，一分不能少！否则我立刻把这视频传到网上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大红人敢不敢让视频曝光！”
紫晶双腿战栗，猛然一抽搐，像一朵枯叶在狂风中飞卷起舞。那风沙灌了她满头满身，堵住了她的喉，咯得她浑身刺痛，让她的皮肉一点一点被磨出血来。
她没有立即答复王发，不是不想，而是手足无措。
自己曾是那么卑微渺小的一个人物，一直渴望变得强大；王发的宠爱使她不至于受人欺辱，她以为自己变强了；到后来，男人入狱，所求皆空，她才明白依附于他人始终是镜花水月；直到独立工作后，她才明白自己努力掌控生命的意义。如今她好不容易喘过一些气来，她想不通为什么曾经的爱人要把这一切夺走，他是如此残忍，甚至不愿意留给她一丝改变命运的机会。
过了几个小时，紫晶公开的社交平台下竟出现了几个来历不明的小号，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手中有紫晶不为人知的视频，想看的尽管联系。
有人坚决抵制，说他们是骗子；也有人不怀好意，明着暗着在下面留言，到处找联系方式。
那一刻紫晶忽然觉得，自己从明星一下沦落成了“荡妇”。他们在骂她不知检点，却又渴望看到她“浪荡”的样子。他们站在高处，聚精会神盯着视频，然后又用讥笑的口吻对同伴说：你看吧，我说的不错，她就是个野女人。这种女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夜之间，这件事在粉丝群内激起了不少水花；晓浩得到消息，也“关切”地来询问她是怎么了；甚至有关系好的业内人士告诉紫晶，已经有对手演员准备捏住这点去黑她一把。
紫晶将头蒙在被子里，惊恐又疑惑：她从未得罪过这群人，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是自己做错了吗？可那不过是一条恋爱期间拍的视频而已，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如此好奇？她没有触犯任何法律，可她现在显然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似乎人人都要看着她被拖下地狱，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荣姐不明真相，也以为是骗子，急忙拉着紫晶去找律师，打算按之前的惯例发律师函处理此事。
紫晶不敢声张，更不敢告诉荣姐事实，她不敢赌公司会不会因此事而放弃她。她悄悄问律师，如果真有人把视频发布到网上该怎么办？
律师说，可以报案，可以追究法律责任，但是实际操作起来却困难重重。因为万一视频传播开来，发布的源头和责任人很难追溯。
紫晶彻底慌了，她意识到，自己不想再一无所有！
她立刻给王发回了消息，只要他把视频删掉，自己愿意付20万。
20万并不是小数目，一分一毫都是血汗，紫晶自然舍不得。然而为了前途，为了未来，她不得不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8
收到转账后的王发消停了小半年，没想到就在今日，噩梦再次上演。
紫晶一夜辗转未眠，第二天一早，趁着剧组还未开工，她便穿得严严实实，悄悄驱车去了芳华小区。
“2号楼3单元10层，1007。”她发了短信，之后便是忐忑不安地等待。
过了十五分钟，门铃突然响起，紫晶从门孔往外看，接着颤抖双手打开房门。
“乖乖，你这房子不错啊，少说也要500万吧？”和几年前相比，王发瘦了，老了，却依旧凌厉逼人。
“这不是我的房子，是租的！”紫晶警惕地看着他，像一只白兔盯着一条示好的狼，谁都能看出那匹狼不怀好意。
“租的？谁信啊？谁不知道明星挣钱容易啊！”王发环顾一圈，看到茶几上紫晶的艺术照和奖杯，拿起来冷冷一笑，“就凭你这姿色，不去拍戏，傍个大款也是分分钟的事，你还敢说自己没钱？你还敢耍老子？”
“真没有了！我们挣得多花得也多，更何况我还算不上什么腕儿！”紫晶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有些恐惧地哀求他，“这20万是我最后的积蓄了，求求你看在我们以往的感情上，把视频删了，放我一马。”
“可以啊，我这就删了！”王发一把夺过银行卡，当着她的面打开手机，将那个长达一分半钟的视频彻底删除。
紫晶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走进厨房，接了一杯冷水，一口气顺着吞下。
“你怎么还不走？”她喝完水走到客厅，发现王发还坐在沙发喝着红酒，她的神经再次紧张起来。
“本来我是想走的，可临走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事儿。你说，你一个人住这房子会不会太大了些？”
“你什么意思？！”
“哎，这段时间我活得苦啊！进过局子的人再出来，会处处遭人冷眼，找工作比中彩票还难，我得给自己找个吃饭睡觉的地儿；再说了，有你在，爷哪里舍得走啊？” 王发放下酒瓶，冲着她诡秘地笑。
“视频删了，钱也给了，我们已经两清了！” 紫晶几乎是喊了出来，“你走不走？！不走我这就报警！”
“报啊，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王发突然站起来，冷冷着逼近她，接着拿起手机，洋洋得意地举过头顶，“视频是删了，可我还有照片啊！大明星，那么多甜蜜的照片，你不会都忘了吧？！”
“你无耻！”紫晶的心猛然一抽，她跳起来去夺那手机，可惜她根本不是男人的对手，三两下后，她便被王发控制住，缩在沙发上动弹不得。
王发死死握着她洁白的手腕，眼睛中毫不避讳地流露出贪婪和情欲的凶光。
“放开，放开我……”紫晶拼命挣扎着，可兔子越是反抗，那头狼便越是放肆。
“这么不情愿？好，那爷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男人攥住她的头发，青筋凸出，露出獠牙，“那条视频，已经被我一百一次卖出去了，总共卖了四十多个人…….没办法，谁要你惹我生气呢，谁要我也得活命呢......”
紫晶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浑身血液沸腾，狠狠踢了男人一脚。男人松手叫骂之际，她的右手碰到茶几，触摸到一个冰凉圆滑的物体。她什么都没有想，只卯足了浑身的劲，用那东西向男人的太阳穴砸去……
“啊”的一声惨叫后，王发没了动静。
鲜红的血色伴随着茶色酒瓶碎片，嘣落一地。紫晶冲到厨房，将所有的酒瓶全部抱出，疯狼一般，一瓶又一瓶向倒在地上的男人砸去。
楼下的邻居听到动静，纷纷跑上来敲门询问。
“终于结束了。”紫晶听着那越来越密集的敲门声，笑着将最后一瓶红酒打碎，接着她拾起最大的一片玻璃，含着眼泪割向自己左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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