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最后见到年丰,是在熙攘的小吃店内。是在气温达到35度才会出现湿热的触感和混杂着食物喷发出油腻腻的香气和汗的气味的夏天。我站在消毒柜角落正在等待着座位。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年丰’,我神经跳动一下,转过头看见一件鲜红色的衣裙套在一具空荡荡的身体上,像个干瘪上千年的尸体,失去了水分。她湿漉漉的短发像是被一个积怨很久的人胡乱剪了一通贴在头上。我只看见她的侧脸,苍白的像刚粉刷过白色涂漆的一面薄墙。那就是我很久未见的年丰。她缓缓地转过身,隐埋在角落里。再也不肯出现。
那个男人精瘦的很,衬着他黝黑的脸刚好恰当。他坐在角落的一个位置,招呼了一声‘年丰’之后急匆匆地吃完一碗葱油面,付过钱拉着年丰走进了热辣辣地午后的阳光底下。我站在消毒柜边上,那是个不大容易被人瞧见的位置。但我不确定年丰有没有看见我。
我在电话里向林庵提及年丰。林庵尖刻地说了一句:‘听人说,她已经出院了。’我沉默了一会。林庵挂断了电话。
我要怎么说起年丰呢?要说起她的妈妈吗?还有她的姐姐,连或她的父亲也一起提起?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在意我写到他们,毕竟,他们都死了。
你能想象在南部某个村子里,年丰被她姐姐拖着挨家串户拜年的情景吗?她们棉袄都已经跑絮了,小脸蛋是紫红色,手背都是冻疮,再烂一层估计都能见到骨头了。 那时,我撒着尿。木桶里的尿快要溢满出来了,溅出一些尿液,湿了新衣服。我听见我妈扯着嗓子喊:“快从盒子里拿些糖和瓜子给年丰姐俩。”我赶忙抱着点心盒跑到门口,年丰躲在她姐姐的背后。我递给她的糖果她不接着,我只好全塞进了她姐姐的口袋里。后来,我妈把刚炸好的芋圆子用口袋装好。强迫我好几次,她没办法。只好自己撵上年丰姐俩,把芋圆子交给了她们。
村子里二十几户人家,除了年丰家。其他户都是同一个姓氏。她家是外来户,后来听父辈聊天才知道年丰的妈妈是四川人,被她的父亲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我只见过年丰的妈妈一次,是我妈让我送东西到年丰家时看见的。她妈妈样子清瘦,皮肤白的透明。就是眉眼之间憔悴的很。我天生怕叫人,放下东西就立马跑到那棵歪脖子树下去找别的小孩一起玩儿了。那歪脖子树正好位于池塘边上。在夏天,大人是不允许小孩往池塘里玩耍的。听说这池塘有水猴,村里和别村有几个孩子就被水猴拉住了脚没游上来给淹死了。我也曾差点淹死,倒不是因为水猴的缘故。而是我刚好走到一块有方坑的地方,那方坑比其他地方要深一些,那时我还不会游泳,脚够不着底儿,喝了好几口水,扑腾几下踩着方坑边缘的地面。然后,就活到了现在。
拜年过后的几天,天气的温度有些回升。我妈决定歇一天,锁了门不走亲戚拜年,跑到年丰家。我也被拽了过去。年丰家的门对没有贴,外窗一些需要打扫的地方也是灰扑扑的。我妈敲了很长时间的门,正准备要走时,门吱呀的开了。年丰的小脑袋耷拉在胸前,没有了精神气。我妈就问年丰有没有吃饭,姐姐在不在家。年丰像失聪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耷拉着脑袋倚在门前一声不吭。我妈跑到厨房侍弄吃的时侯,把我叫了过去。让我把煮好的芋头拿给年丰先吃着,待会菜伺弄好了就可以上桌吃饭了。我一转身就听见我妈妈低低叹息地声音和那句重复不断的话:‘伢,可怜了。伢,可怜了。’
那年春节年丰七岁,比我小一岁。她妈妈跑了,她父亲拿着家里唯一的一点钱追她妈妈去了。而她姐姐也在拜年过后的几天里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姐姐怎么消失的,去了哪里。村子里的积雪又薄了一层,连那些家禽家畜都瘦了一圈。我长看见年丰靠在那棵歪脖子树上,静静地凝视着村口那条路。那条被雨雪浸泡过又被人畜车辆践踏过的路在干燥后变得丑陋了。穿过池塘那条有着柳树幽幽沉沉的小道,就是外面的世界了。在我们这个平原村落,一望天际是平的,看不见尽头,看不见故人归来。这一目了然对年丰来说都是绝望。
在夏季快来时,我们经历了“空心针”谣言的刺激。全校像蝴蝶翅膀扇动一样,一点一点扩大,最终在老师无法安抚下,成了一波声势浩大的因恐慌而哭泣的效应。我像个局外人懵懵懂懂度过了那一天。我记得那天年丰在我经过时,她朝我笑了一下。手里拿着一封信。我就问是不是有人给她写信了。她憋了一会,拿出放在书包里的钱。原来,是她父亲从广州给寄过来的。她没说信里的内容。只是,告诉我她要把姐姐走了消息的写信告诉她的父亲。从那天开始她不再靠在那棵歪脖子树下凝视那条村口小道了。她会早早的待在我家里一起温习功课和一起吃饭,然后再回家。那时,天气好的时候。天上没有一丝云,月亮皎白的恍如一盏强烈的灯把大地晃照的无处遁形。屋前的打谷场平坦白茫茫的,我回想那些年陪年丰回家的夜晚,她的影子在慢慢地变长。我看着一个一脸忧郁的小女孩变成一个好看的少女的全过程。我经历过一些风霜时辰后,才知道一个少女而且是没有父母陪伴好看的少女。在日渐空荡荡的村子里,必定有场灾难无可避免。
一晃都初三时,我拿着无法令父母满意的成绩单。被赶出了在镇上那个位于派出所的家属楼。我像个游魂,在镇上四处走着。在那个破落的菜市场,我被村子里一位熟人截住了路。她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问我有没有听说年丰的事儿。在这位熟人还没开口说时。那时也是奇怪,我脑海里出现了在以前所看见的一幕。在子夜里年丰被那个男老师抱住的情景,那个学生们日日夜夜都会去上厕所的路,寂静的只剩下那位有家室的老师低低地呢喃声。像个恶心的魔咒,令年丰一动未动。也令我一动未动。他们何时走的,去了哪里。我一晃神,已经只剩下空白白地记忆。这些记忆到现在还在侵蚀着我。在年少时,很多事都无法看的清。也无法抉择到底要采取怎样的行动。
这件事儿,在整个镇上迅速的扩散。连着我一直都无所闻在村子里发生的事儿,也像风中飘散很久的家畜的腐烂味扩散了很久。人们都在说年丰,说她的妈妈,也说起她的姐姐。很多事儿,在这场虚虚实实的传言中。已经颠覆了在我记忆中的那个年丰。人们都在骂她,那些难听的话像是蛇埋于牙根里的毒液,他们一遍一遍地咬住又一次次的释放着毒液。年丰退学回到村子里。然后,她在某个夜里趁着浓雾也像她姐姐一样彻底的消失了。而,我们这些人还在原地过着看似正常的生活。
妈妈偶尔会在从村上回到镇上时,会提起年丰,提起他们的屋子。他们家那土垒成的院墙已经倒了,厨房也塌了一块。妈妈会问我年丰有没有联系我。那时的我叛逆,不想提起年丰,也不想听到年丰的名字。好像她那时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心神不宁的瘟病。那时,我和这个世界渐渐地生出了一些隔阂。别人进不来,我也不想出去。书成了我唯一的朋友。而,年丰则只是留在我们一起的合照里。
风一吹,雪花白飘落了。在空中徘徊了很久,我也在外徘徊了很久。久的快要忘记要回家的路。那年我带林庵回了老家,家属院里停满了车,还有记者在院落里等着。林庵被这阵势吓了一跳,连忙问这是怎么回事。我拉着她匆匆的跑回了家。在家里我见到快十四年未见的林庵的父亲。他像是缩成了一根皱巴巴的根雕。我的回家,自然给家里带来了欢欣。可紧张压抑的情绪还是紧裹在我们周围。年丰的姐姐在城里最好的别墅区的池塘里被打捞了出来。那个地方我后来去过。池塘边上都是密郁的树,如果路再宽一些。就好像走在那也植满树的村口小道上。透过枝条间存在的缝隙,你会看见那些城里最好的别墅红的让人觉得刺眼。像血染了一样。这个案件到现在也是一桩疑案,听人说起案件有追查到线索,可后来为什么不再追查。这成了另一桩我们不懂的疑案。
关于年丰的姐姐。她其实一直在联系着年丰,也会给年丰钱。她也曾回过村里,只是那时候村子里空荡荡的,大部分的人都搬往镇上。留下的老人也是早早地睡下。趁着夜色来去,不惊扰那些有着闲言碎语的人,是最好的选择。她回过两次,一次是在年丰12岁时,她把年丰带到镇上租了一间房,房东是位仁慈的老太太。把年丰照顾的很好。第二次回村子里也是趁着黑夜带走了年丰。这些都是回来遇见年丰她告诉我的。也因为她的出现我和林庵出现了无法弥补的缝隙,到现在这种裂痕也是无法缝合的。可是,我还是想着去缝合它。毕竟,我和林庵之间还有一个孩子。 我和林庵结婚后就安定在市内,我进入一家国企,林庵开起了书店。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这一切就是正常人的生活。林庵知道年丰,也知道她家里所有的情况,她把年丰了解的透透。那些都不是从我嘴里知道的。那时我不知道林庵为什么对年丰有着那样的兴趣,直到年丰再出现,我才知道这些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女人的直觉敏感就像一头猎豹,先知而又迅捷。
我日夜备受着煎熬,从那年年丰离开村子开始。那些闲言碎语的毒汁无时不刻的麻痹我的快乐。我常在深夜的梦里对着年丰说出那些恶毒的话来稀释痛苦。那时,我只是以为她玷污了我在童年乃至少年里所有的纯洁。林庵看透了一切。可她隐藏的很好,那种嫉妒的情绪埋在眼皮底下。即使,年丰在我们婚后不久过来寻求帮助时。她也隐藏的很好。后来,她对我坦诚说过。年丰的错都是这个恶毒不幸的世界强加赠予的。而我的错则是无法克制和看清的情感。
我和年丰重遇后,所有的事儿都如蝴蝶效应一般无法控制。年丰那空空的美丽的躯体,经常放浪的勾引着我。我像个饿极的婴儿,那种天然的饥饿,没有一丝顾虑。她乳房小巧的矗立在寒冷的空中,乳头缩成花骨朵的样子,就如她放浪后面偶尔不易察觉有着孩童的童真的一面。她本可以有着长时间开花结果的四季,可那么快就被这个世界催熟了。我们在一起像窝在黑暗的老鼠洞里,这样的事儿被我们以一种坦然的姿态让全世界知道了。可我们还是窝在黑暗里,裹挟了那源发在童年时就有的痛苦和竭斯底里。年丰说我是个无用的人,那个在夜晚常送她回家的孩子,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把她放进了无边的绝望里。她说所有的孩子都纯真活着,而只有她和她的姐姐在无力反抗的黑夜里成了这个世界的弃儿。而促进这一切生成的男人,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告诉我她的妈妈死了,这是她的父亲告诉她的。怎么死的她并不知道,可她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她。她的妈妈的死跟她的父亲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可她软弱地不想弄清这一切,她觉得她就是个要溺死的人,一根发丝也能把她压倒在黑暗里永不能翻身。而唯一可支撑她的就是我的陪伴。而我很快将要抛弃她,把已经悬在上空的发丝松开,准确的压倒了她。
我和林庵仇深似海一般过着日子,照顾着刚出生的孩子。我接受来自周围一切敌意的对待。那陈放着许久的亏欠让我如此心平气和,甘受着这一切。我开始恢复之前正常的轨迹,也接着看很多的书,这会让我感到不那么寂寞。我试着不去想年丰,以及关于家乡的琐事。我们在这一块和平的世界享受着物质的丰富,抛去了祖辈们的动荡不安。可我们并不幸福,那种精神上的摧残,让我们悬在一线。让我们不堪重压。我们无法找到合适的组织,我们仅仅只是躲在自己黑暗的空间里独自舔舐,回味痛苦。这个世界好像仅仅给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人而活着的。那种苟延残喘剩下的只仅仅是缺少灵动灵魂的躯体。我们又经历新的意义上的苦难,这种苦难蓄意了几千年。在这一时代被我们重新释放和陈旧的谩骂,最终又在等待漫长的救赎。
我理解年丰的姐姐趁着夜色跟着那个男人走的方式。她仅仅不想再让她自己的妹妹受到跟她一样的命运。可命运早已出现,是遏制不住的。我无法体会年丰在深夜独居一隅,遭受着来自地狱的痛苦。她还是花一样的孩子,她想要的爱情和家里的温暖,在一夜之间成了碎片。她无力反抗也不懂怎样去反抗。她只能任着那些恶魔般的男人摧残着她。她那样无助,可没有谁能察觉到,也没有谁去帮助她。随着满天肆意的毒液她碎了一地,和地上最肮脏的东西合在一起。她已经放弃了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权利。她想着只是凭着肉体在这个世界活到她不想活为止。她自杀过,在我抛她离开的时候。可我们这个世界又救活了她。让她又重新回到地上与那团肮脏的东西结合,然后孕育出一个疯狂的年丰。她的眼神像蛇一样冷酷而狠毒,她开始报复这个世界了。她拿着人们赠予的毒液毒杀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她被投进了监狱,她在监狱里像个困兽一般撕咬着自己和别的人,那种咬人过后的嘶叫,像是解脱的呼喊。后来,她被送进了医院。和一群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一同偶尔沉默又偶尔喃喃自语。
年丰又回到了小时候纯真的状态,她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眼睛穿透我望向葱郁的夏季。医院的蝉鸣来的正合适。年丰开始呢喃,她在诉说。诉说她小时候的一切,那关于纯真的几年。我开始回忆,回忆年丰站在满是泥泞的走廊跌跌撞撞穿过那些调皮的孩子走向教室,拿起塞林格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皱着眉头艰难阅读的样子。也想起她把头塞进铁窗之间无法拔出来无助的朝我求救的可怜巴巴的表情。她说那时的空气是甜的,舔上一口都如吃了蜜。她那时只是一个有些忧郁的女孩,她知道这个世界还有美丽的事物存在,她去寻找去发现,去完成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可后来她无法找到走出黑暗的路,一直囿于于此。这个世界摧毁了她的精神以外,又在肢解她残破的身体。这个世界终于放弃了年丰。让她的被肢解的手掌放在堆满肮脏废物的垃圾桶里,随着人们一声发自心底的颤栗。全世界都认识了她,人们都在聊她,在猜测,在侮辱她。可年丰已经不在意了,也听不到关于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她去往天堂,把肮脏留给了人间,也留下我们这些她并没有杀死的伤害过她的人。
我们都在好好地活着。渐渐地关于她的一切,我们也将很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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