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平定代东
薛石城中,晌午刚过,城主府的大门缓缓开启,左右侍卫各站一边,不多时,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迈步而出,一身锦衣,器宇轩昂。在旁人搀扶之下,他登上了早已在门前久候的精致马车。
待他在马车中坐稳,透过侧窗看了一眼车旁高头大马上坐着的年轻人,随后低声向车夫命令道,“出发吧。”
“驾——”,伴随着轻快的马蹄声起,车轮滚滚而过,向城西驶去。
车上坐着的正是薛石城主卫季,薛石乃是代东重邑,此处气候宜人,向来物产丰富,薛石卫氏安居此处也有数代。
可近年来,这位城主的日子却并不好过,先君薨逝后,代国便陷入了乱局。徐国人趁机入侵代北,他所在的代东也不能例外,徐国大军兵临城下,愁得他彻夜难眠,唯恐徐国人突破城防要了他的脑袋。
所幸齐治率军及时赶到,解了他的城下之围。可麻烦并未就此远去,齐治撤军之前,留下了自己的副将石松和三千永城军。卫季自然明白,这名义上的协助,实则不过是就近监视薛石罢了。
永城是谁的城,永城军是谁的兵,卫季出身代东世族,自然心知肚明。从兄长手中接过城主重任多年,他一直明哲保身,尽量避免与那些王孙公子有过多的牵扯。现如今,当初年幼的兄长遗孤业已成年,挺身骑马护卫在马车旁,让他不禁感慨时光飞逝,时局变幻。
乱局一开,所有人都休想独善其身。
“叔父,到了。”侄儿卫晋低声在车窗边提醒,话音刚落,随行仆从撩开车帘,扶他下了马车,跟随侍者上了楼。
“城主您终于来了。”一身常服的石松见到来人,当即迎了上来。“此处是城中最好的一家茶舍,末将深知城主事务繁忙,万不得已才将城主请来,实在是有要事商量。”
卫季环顾四周,茶舍寂静无人,路上人来车往好不热闹,“石将军有心了,还将茶舍包下,以免外人打扰。”
石松呵呵一笑,“那是自然。”
混迹官场许久的卫季自然明白石松这是来者不善,转而又说道,“若是军国大事,石将军大可在城主府议事堂与在下探讨,何必另找他处,多此一举呢?”
“城主主持薛石多年,自然明白有些事并不适合放在议事堂上讨论。”石松边说边亲自为对方斟了一杯茶,将茶水推至薛石城主的面前,卫季这才注意到对方今天是一身文人打扮,全无武将的戾气,言谈之间也是和眉善目的模样,弄得他心中也不由好奇对方会开出什么条件。“将军请讲。”
石松见对方略微放下一些戒备,有些赞许地微微点头,道,“末将是个粗人,既然将城主请了出来,自然也就和您敞开了说,代国现在如何,城主可清楚?”
“清楚。”
“那我们将军是谁的人,城主可明白?”
“明白。”卫季倒很诧异对方会开门见山。
石松又点了点头,继续道,“末将知晓,代东是公子闵的封地,也理解城主不了解其他公子。”
见卫季一脸苦笑摇头,石松继续道,“不过这次城下之围,相信城主也看清了不少人,谁袖手旁观,谁出手相救,城主心中想必也一清二楚,就不用我这个粗人点破了吧。”
卫季听到此处,把玩起手中的茶杯,默默思忖起来,片刻之后,放下茶杯,道,“但是将军为何会出手相救,在下实在不明白。”
“城主就是如此看轻自己?”
“此话怎讲?”
“城主如此重要,将军怎会袖手旁观?”
“重要?”
“城主爱民如子,远近皆知。薛石若不是战乱,也是安宁祥和之所,这不是城主之功吗?”尽管身为武将,石松同样明白如何恭维一个人。薛石近百年来,一直是代东最为富庶的城池和战略要地之一,不然也不会成为徐军重点围困的目标了。
“将军过奖,鄙人只是尽心维系城主之责而已。”虽然心里明白对方只是恭维,但卫季还是不由得面露得色。
“更何况,薛石并非代东之城,乃代国之城。殿下身为代国宗室,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听到此处,卫季刚刚有些愣神,没想到对方的下一句,直接让他心中乐开了花,“而且,谁敢说城主仅能为薛石一城之主呢?”
※※※
“报——薛石卫季出城前往嵊邑,同行大约一千人马。”
公子闵听到奏报,微微蹙了蹙眉,“与南堰战况如何?”
“启禀公子,田岭山下九合谷一役,敌我两方均有伤亡,但李将军已率兵抵住叛军攻势,对方已然退兵,如今他正在统万城加强固防。”
“传教令给李孝弟将军,完成固防后,速回国都。”
数日后的平城宫殿之上,昨日才风尘仆仆赶到的李孝弟已站在群臣之首。
“十五日,代南叔孙伯比率军进攻九合谷左坳,臣麾下副将魏忠与之正面相遇,当即迎击。叔孙伯比不敌,见状迅速派人向右翼陈敬和求援,臣在陈敬和回援路上率领亲兵埋伏,使得代南军左右两翼不得相救,陈敬和军战力非凡,正午战至酉时仍不退兵,所幸代南左翼大队人马已被消灭,末将与副将二人两军合一,这才将此次代南进攻的主力消灭。”
“围点打援,李将军出奇制胜,真乃护国柱石。”坐在上首的成乐听罢,不由拍手叫好,“寡人要好好犒劳众人。叔父,可有建议?”
“君上,自从施于告老,大将军一职空悬。不如?”公子闵颇为善意地提醒道。
“叔父所言极是,九合谷一役大胜,擢升主将李孝弟为大将军,副将魏忠为少将军,九合谷一役众人每人赏十金。”
“谢君上。”
走出大殿,众人纷纷向新任大将军拱手道贺。
“李大将军,”只听身后有人叫住自己,李孝弟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转身看去,只见公子闵背着手向自己走来。
两人并肩而行,待其他同僚都走远后,李孝弟这才开口道,“方才朝堂之上,多谢殿下提携。”
“李将军为国平叛,这是将军应得的,”公子闵笑道,“德位相配,理所应当。只是如今代国内忧外患,来日还要多多倚仗大将军。”
见对方言归正传,李孝弟也不再寒暄,直道,“代南自九合谷一役,想必元气大伤,尚不足虑。殿下之意,君上是想进攻永城?”
“君上确有此意,永城刚与徐国大战一番,势必实力大损,”公子闵看着李孝弟欲言又止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过,在下却不这么认为。”
“哦?”李孝弟眼睛一亮,看向公子闵。
“将军也知,兵法有云,攻其不备。永城刚与徐国战毕,岂能不防备我们。此时出兵并非良机。”
“殿下之意?”李孝弟似乎明白对方另有打算,心中释然。
“趁此机会,率先占据代东。”
“代东不是公子封地,何必出兵?”
“将军怕是记错了,在下封地仅仅海延一城罢了。”公子闵善意提醒,见李孝弟脸上看不出神色,又道,“这也是在下的好意,毕竟李大将军初次上任就奉命带兵围剿表兄,本公子也不忍见到。”
李孝弟背后一寒,拱手向公子闵行了个大礼,“末将誓死效命,定为君上和殿下平定代东。”
“报——薛石嵊邑各出兵三千人马,向沧浪集结。”
“沧浪城主向来不服本公子,让他们相互争斗也好,”公子闵心中暗想,随即若有所思地向自己的随侍副官问道,“最近薛石城中可有什么其他动向,”
“卫季出城旬日,如今主持城内事务是其侄卫晋,细作来报,卫晋在城中招募兵丁,周围不少赋闲劳力都奔着去了。”
“卫仲的儿子?卫季当真就如此放心?”公子闵看着眼前的代东地图,不免摇头,“让海延注意薛石动向。”
“得令。”看着侍从退下的背影,公子闵继续回望代东地图,不禁扶额。
……
“报——沧浪城主不敌薛石嵊邑六千人马,开城门投降。”
“报——宁台留守不战而降,守军派出一千人马护卫薛石大军北上。”
“报——堰东城主加入薛石北上大军。”
“报——薛石军直扑宁塘。”
……
代东战报犹如雪花般飞来,不出其所料,卫季当真有意乘机攫取代东城邑。公子闵皱了皱,挥手道,“传令海延留守,派出三千人马协助宁塘城主巩固城防。”
“是——”
而此时在宁塘城下,薛石大军围城数日。
“将军,宁塘城主降了,”已经升为将军侍卫的石磊收到消息立即向坐镇帐中的石松汇报。
“老规矩,让他们交出家人,饶其不死。”石松看了一眼城墙上一身戎装的城主,转身入帐。代东各城各邑明哲保身,这才能让他和卫季在代东大肆施展。拿下宁塘,如今通向海延的最大屏障也失去了,身在平城的公子闵怕是无法再袖手旁观吧。
国都朝堂之上,公子闵听着前方传来的战报。他的头却越来越疼,原以为稳坐平城,拿住成乐,借着手握重兵,且不说代东,便是整个代国都能收入囊中。谁曾想,代王诚过世后,成乐一时任性所燃起的烽火,从未停歇,愈演愈烈,代南战事略缓,代东又起波澜,如今都快烧到自己头上了。
“薛石大军,直指海延。”
听着战报,李孝弟侧目看向公子闵,只见他神色愈发忧虑,一副不便言说的模样。李大将军略动心思,也就明白其中原因,上前昂首道,“这卫季居然趁着国难当头,乘机兴风作浪。”
“哦。大将军有何意见?”成乐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公子闵,又转而看向李孝弟。
李孝弟继续道,“末将也气愤不已,一听说这个消息,便想立即带着部下赶往代东。”
“大将军还真是快人快语,只是……”成乐顿了顿道,“代东不过宵小作乱,代国的心头之患不在那里。”当即驳了李孝弟主动请缨之请。
李孝弟无奈退下,只听一旁的公子闵微微叹气。
退朝后,李孝弟独自一人找到公子闵,试探地问道,“方才公子在朝堂上心神不宁,可是为了代东之事?”
只见公子闵眼中一亮,他就明白自己找对了方向,继续道,“可是君上仍执着于永城,除非君上改变主意,微臣定然能带兵灭了卫季这小人。”
“这个倒是不难,三日之内,鄙人定能让你手拿君令出征代东。”
“那末将定当效犬马之劳。”
公子闵大喜过望又故作平静地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是辛苦李卿了。另外,本公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公子但讲。”
“母亲独自一人在海延城,为人子者,总是希望能在母亲身边尽孝,为人臣者,又不得不为君上分忧。不知将军此行,能否将母亲接来平城,让我有机会能尽孝?”
“公子为君主政,将老夫人接来国都,自然也是理所应当,末将定不辱使命。”
“叔父请坐,”经由宫卫通报,成乐终于在寝宫中接见了公子闵,待得侍奉的舞女姬妾齐齐退下,成乐这才开口,问道,“叔父所来何事?”
“臣为战事而来。”
“与南堰军作战?”
“非也。”
“与永城军作战?”
“非也。”
“那看来只有和徐国人作战了。”
“皆不是。”
“不战外敌,不肃内奸,叔父意欲何为?”成乐感觉自己被戏弄了一般,心中不免怒气。
“君上有所不知,臣是为派李将军平乱代东之事而来。”
“王子奚和成业两人,一人在北,一人在南,时时刻刻威胁着国都的安危,你却想派大将军去平什么卫季谋反。叔父是年纪大了,分不清轻重缓急了么?”
公子闵叹了口气,耐心向成乐解释道,“君上可知王子奚和成业两人为何得以成势?”
“有反心,更有逆臣为其做伥。”
公子闵看了看成乐,摇头道,“更为重要的事,他们有自己的地盘,王子奚有南堰和代南大片富庶领地,成业也占领了江城和永城,把握了云江在我国的水路要道。而我们,仅仅只有国都是不够的。”
见成乐似乎还是一脸迷茫,公子闵不禁暗叹,这还真是个孩子,继续耐心解释道,“代东才是我们的领地,有了海延我们才有实力平乱。卫季虽未攻打国都,但其威胁远胜王子奚和成业。”
听到如此一番解释,成乐不由称赞道,“还是叔父深谋远虑。”
“相信君上只是日理万机,暂时被奸人蒙蔽而已,为臣者自然要多为君上分忧。”
“还是寡人多留一个心眼,若非如此,还真受阿大夫蒙蔽,坏了我们叔侄之间的默契。”成乐微笑着让公子闵退下了。
拿到君令后不多久,公子闵便在城楼上远眺目送李孝弟带着手下一万多人从东门而出。次日,平城那一众宗族老者的枭首尸身边又多了若干新的牺牲品。
海延城下,已经围城多日的薛石军营主帐中,石松正面对代东地图愣愣出神。
“报——”石磊走入帐中,“将军,细作来报,平城李孝弟正带领一万人马向海延城赶来,目前已越过云岭山谷,大约还有半日路程到达海延。”
“薛石附近可发现敌踪?”
“暂时没有。”
“继续安排细作在薛石和云岭附近探查,发现敌踪立即报我。另外,通知薛石方面随时准备策应。”
“是。”
见手下得令出帐,石松这才面露喜色,围城数日终于等来期待中的消息,他转身继续看着那副代东地图,注视着云岭山谷和海延城之间的线路,心中却已有了盘算。
攻克宁塘之后,卫晋便接替了叔父卫季,赶至进攻海延的前线战场,作为薛石将军的他,一接到主帐军令,当即下令“全军进攻——”。
话音才落,数百弓箭手将手中点燃火焰的箭矢齐齐射向海延墙头,未待对方反应过来,后面一批弓箭手的箭矢再次飞至,在城墙守卫人员死伤近半的情景之下,海延这方才反应过来,敌人正式攻城了。
但薛石军并没有给对方更多的反应时间,弓箭进攻结束后,一应攻城器械已经被推至阵前。
“架梯,攻城——”在战友的掩护之下,第一批剑士已经口衔刀剑,开始奋力登梯,此时海延守军也已从最初的手忙脚乱中反应过来,将原先城墙上的伤兵替下,新换上的士兵也开始了有力的回击,箭矢和石头源源不断地往登梯的薛石士兵头上砸去,将不少攻城梯上的士兵砸了下去,但倒下的士兵身后又即刻有人替上。
看着城墙上不断的厮杀,卫晋不由紧握自己手中的剑,身为薛石军统帅,他不能上前线冲锋;而他又并非这支军队的真正统帅,此刻的战术安排也由不得他。身为薛石城主的侄子,他能出现在这里,也只是为了掩护这支军队真实身份而已。
攻城战很快过去了半日,前锋还在努力突破城墙,此时石松的小侍从跑了过来,低声在卫晋耳边传话道,“石将军传讯,平城军已经出现在三舍开外,请卫将军做好准备。”
卫晋听罢,点了点头,抬头继续注视着激战中的城墙,那里的战况依旧胶着。他紧握手中的缰绳,静静等待期待中的信号,而面对海延城,他还不能有任何阵前调动,以防被对方识破计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城墙上的士兵用血肉之躯全力拼杀。
“杀——”约莫半盏茶的时光,薛石军隐约可以听见四周出来不属于己方的喊杀声,卫晋皱了皱眉,心想时间到了。
“卫将军,海延援军杀到我军身后,后翼正在奋力抵抗。”
“让他们再坚持一下。”卫晋又向自己的副官传令,“前军加强进攻力度。传令中军,撤——”
“薛石军开始动了。看来国都援军到了。”驻守海延的主将看到城下敌阵变动,立即反应过来,“反攻部队准备。”
随着前军和后翼剩余部队向西撤出原先战场,海延方面的反攻部队和李孝弟援军在城外会师,两军合一,向西追去。
树木茂盛的云岭山谷,鸟鸣深涧,微风略过,枝叶摇曳,分外寂静。若此时山中有人,静下心来,可以影约感受到地面的微微颤抖,听闻到那略显杂乱的行军步伐。随着时间的推进,山谷的寂静被一阵又一阵的步伐声和金属摩擦声撩拨而去。
来者正是李孝弟大军,半日之前方才经过这片山谷,不过一日再次路过,方向相逆,让身处其中的士兵不免有种时空交错之感。带领这支军队的李孝弟正等着探子的消息,薛石军确实往这个方向逃走,来到这片密林山谷之中后,便匿了踪迹。这让他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追错了路,而此处的氛围又让他不免有些担忧。见属下点了点头,他传令加快行军速度,尽快走出这片诡异的山谷。
此时山坡上突然传来隆隆声,未及他们反应过来,硕大的巨石已顺坡滚下,随后而至的是一阵又一阵的羽箭飞矢,绝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响彻山谷,惊起山中鸟儿向空中逃去。
海延一方,自从反攻部队和国都援军出击后,整个城松了一口气,围城数日终于可以喘息了。而此时,城墙上的士兵远远地望见了地平线上又出现了大批军队的踪迹。得到消息后,守军统领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他当即下令放出探子前去查探。
敌踪复现?友军归来?
整个海延城都在忐忑不安中焦急等待,探子尚未归来,城楼上的守军却已看到部队旗帜上明显标有代国公族的图腾,看来不是薛石军,守军统领不由面露笑意,正准备让手下的人开门准备迎接。
“不好,进攻阵形,快关城门,准备迎敌。”最后一刻,守军统领终于反应过来,来者是敌非友。
而此时城下准备好一切的石松看着已经经过几轮折磨的海延城,正式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危如累卵的海延城三日后被永城军收入囊中。
至此,代东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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