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是清白的

序

娘发现秀儿身子不正常时，是秀儿一身汗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

秀儿娘的脸“唰”一下就黑了下来，“咣当”关上院门，闩上门栓，夺下秀儿肩上的锄头往地上一扔，一把把秀儿拽进了屋。

“说，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怀的谁的种啊！你把我们老张家的脸都丢尽了哇！”

“娘，我没有做丢人的事，我是清白的。”秀儿躲在墙角里战战兢兢。

“都现形了还嘴硬哇！你准备生下来才承认是吧？造孽啊！真是老猫枕着屋脊睡，一辈传一辈啊！我们老张家怎么摊上了你这个野种啊！老天爷啊，我以后咋出去见人啊！”

秀儿娘疯了一样指着秀儿的鼻子破口大骂。秀儿蹲在墙角里捂着头，像只待宰的羔羊。秀儿爹在堂屋里一边跺着脚一边唉声叹气，烟袋一锅接一锅。

一

记忆中的娘是疼她的，爱她的，从来没有这样骂过她。

第一次听到“野种”这个字眼，秀儿还背着粪筺捡牛粪。秀儿天蒙蒙亮就起了床，她知道李大伯啥时候牵着牛下地。李大伯牵着牛在前面走，秀儿盯着牛尾巴在后面跟，去地里转一圈再回家吃饭。

李大伯心肠可好了，只要秀儿跟着，牛粪就给秀儿留着。牛粪金贵的很，一，晒干了可以烧锅做饭；二，掺和稻草经过腐熟，充分发酵分解后上地，长出的麦苗儿翠绿翠绿的，结出的麦粒又大又饱满。如果秀儿不跟着，李大伯才留下自己用。

那天秀儿跟着李大伯的牛一直跟到田间地头，回来的路上忽觉肩膀一沉，发现粪筺里面多了一大块土坷垃。

秀儿看见王癞子边颠颠地跑边回头冲她做鬼脸。王癞子头上的癞子比头发多，生下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秀儿放下粪筺就去追，把王癞子推了个仰八叉。王癞子的后脑勺起了个大疙瘩。

癞子哭着回家去找娘。癞子娘拉着“嗷嗷”哭的王癞子去了秀儿家。秀儿爹娘下地干活没回来，癞子娘骂秀儿是野种。

秀儿不理解野种的含意，问躲在里屋大她三岁的哥哥大鹏。大鹏说：“野种，就是没爹娘的娃。”说罢一把推开秀儿，背起书包溜出了门。

秀在后面大声喊：“哥，咱不是有爹娘吗？癞子娘为啥骂我是野种？”

“去问娘。”大鹏只管跑，头也不回。

癞子娘指着秀儿的鼻子说：“大鹏的爹是大鹏的亲爹，大鹏的娘是大鹏的亲娘，跟你八竿子打不着。你是大鹏他爹从城里的垃圾箱捡来的。你瞅瞅，大鹏一家人都黑，就你白 。你哪点像他们家的人？你就是别人扔掉的野种。”

秀儿哭着问后来回家的娘。娘把秀儿揽进怀里说：“别听癞子娘那个碎嘴子嚼舌头，你和大鹏都得娘的乖孩子。快把眼泪擦干净，看看娘床上放的啥？”

秀儿哽咽着进了屋，出来小脸笑成一朵花：“娘给我做了花棉袄！”

“别弄脏了，快脱下，过年穿的。以后少给那些男娃儿疯，女娃要有个女娃样。”

“娘，那你给我买个书包呗，我想和哥哥一样去上学 。”

“女娃儿家，上啥学！大鹏是男人，男人上学有机会去城里吃商品粮。女娃儿会做饭干农活就行了。你看娘，瞎字不识，这不也过的好好的！秀儿最乖，去，把牛粪摊开了，日头快偏西了。”

二

秀儿想不通，为什么大鹏上学就能进城吃商品粮，而她却不能上学进城吃商品粮？虽然她不知道商品粮是什么，但她能肯定，一定比家里的窝窝头好吃。而且不用天天提着粪筺捡牛粪。尽管李大伯人很好。

但别人家的女娃也有上学的呀！像李二妮、王花朵、曹翠翠，人家都在上学啊！那年，秀儿八岁。

当十八岁的秀儿再次听到“野种”这个字眼时她的心像针扎一样痛。因为十岁那年，乡小学的刘老师去了她的家，娘与刘老师说话时道出了她的身世，被秀儿偷听到了，她不是娘的亲闺女。刘老师不是秀儿的正式老师，因为秀儿没上过学 。

秀儿打从记事起还没走出过村子。秀儿想上学，想识字，想去城里看看商品粮到底长什么样。

秀儿想让大鹏教她识字，大鹏不教她。爹只管抽烟袋，一锅接一锅。

秀儿那天跟着李大伯的牛转了一圈没回家，偷偷去了大鹏的学校。

学校离家大约有三四里路。没有围墙，只有六间土坯房。教室后面就是庄稼地。

地头上有个大麦秸垛，秀儿掏了个洞，把粪筺铁铲藏里面，然后再用麦秸秆封上，才放心地走到最近的一间教室，偷偷趴在后窗往里瞅。

因为学校没围墙，经常有调皮孩子趴窗户。趴一会儿感到无趣，不用赶，自己就跑了。一般只要不弄出动静，老师也懒得问。秀儿欣喜万分，只要有空，这儿成了她以后每天必到的地方。

教语文的刘老师发现了秀。那天期中考试，刘老师让另外一个老师看着，自己出了教室找秀儿 。问秀儿哪村的，姓字名谁，为什么不让爹娘报名上学。

秀儿吓得脸蜡黄，低头看着脚尖不吭声。刘老师笑着说：“丫头，你别怕，你看，老师不是老虎，不吃人。”

刘老师亲切的话语让秀儿抬起了头。刘老师和蔼的面孔让秀儿有了说话的勇气。秀儿说了名字，把娘的话告诉了刘老师。刘老师说你想上学吗？秀儿回答说，想！那声音，清脆有力！

刘老师问她会不会写字？秀儿说用树枝会写，用笔，没试过。秀儿那双渴求知识的眼睛深深地震撼了刘老师的心。

刘老师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他从教室后面搬出一套桌凳，拿了张一年级的语文期中试卷，一支铅笔，让她试着做。

刘老师发现秀儿的字迹虽然歪歪扭扭，但正确率竟能达到百分之七八十！刘老师问了秀儿家的具体位置。他说：“你先回去吧，今天考试不上课。晚上我去找你爹娘谈谈，看能不能说通让你来上学。”

三

秀儿记得很清楚，天刚擦黑刘老师就来了。刘老师进了屋和秀儿的爹娘拉家常，秀儿爹只管抽烟袋不说话，秀儿躲在门外听结果。

“秀儿娘，秀儿这丫头可聪明啦，咋不让丫头上学呢？”

“女孩子家，认再多的字能咋着？男主外女主内，会做家务就行了。”

“老嫂子，你可不能有重男轻女的老观念啊！现在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啊！女娃儿也能顶半边天！”

“刘老师，你说笑话呐，是时代不行了，男女才一样吧！出头露面都是男人们的事，女人会干家务就行了。”

“秀儿是个好胚子，不识字可惜了！”

“唉！还能指望她考状元升官发财是咋地。”

“可是……”

“刘老师，看你这么热心，俺也不瞒你，给你交个底吧！秀这孩子不是俺亲生的，秀是大鹏他爹从医院门口捡来的。”

秀儿娘一五一十说出了那天的经过：“那天我们去城里买农药，路过医院门口，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个女人，手里的包裹往大鹏他爹手里一塞，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跑。那女人用围巾围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我给你说刘老师，就凭这两只眼睛，我敢打包票那女人长的肯定不丑。包裹里面是个孩子。俺两口子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当时就傻了。等我们回过神，那女人早没了影。这孩子就是秀。俺有了大鹏以后，原准备多生几个娃，多子多福嘛！省的被外人欺负。等我们百年以后啊，孩子们还能一起商量商量我们的后事不是！唉！不怕你笑话，自从俺生了大鹏以后，再也怀不上孩子了。所以才把秀抱回了家。”

“原来是这样啊！你们也是好心人啊！你们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啊？”

“秀她爹年前不小心摔伤了腿，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没有治好他的腿。一个大老爷们，就这样活活废掉了。大鹏上学，地里的活只能指望着俺娘俩。你说再让秀儿去上学，地里的庄稼可咋办呀？秀儿早晚都要嫁人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那花钱上学都是给人家花的，扔水里不听响啊！”

秀跑到屋后的小树林放声大哭。可这一切，又怎能是她左右了的？

“是我错了吗？”

风在呜呜哭啼，树叶在沙沙叹息。

“孩子，你没错！错的是你的父母啊！”王老师轻轻地拍了拍秀的肩膀：“孩子，父母抛弃你，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虎毒不食子啊！我想他们的内心一定饱受煎熬。秀儿，记着老师的话，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你，你也不要放弃你自己！明天老师把下半学期的课本给你送来，不懂的，随时来找老师。”

四

“啪！”

秀的脸一阵火辣辣的疼。娘竟动手打了她！她的左右肩膀，好像被两个铁勾勾起，她的头被晃的摇摇欲坠，就像木架上面悬挂的肉。

“给我说，是不是枫的野种！”秀儿娘声嘶力竭。

“娘，我是清白的，你相信我！”秀儿吓得瑟瑟发抖，吐字依然坚定。

“你还嘴硬，老天爷啊，你想气死我啊！”

枫，与秀儿一个村，是刘老师的学生。教室后窗下面的座位，就是枫的座位。秀儿成了趴在后窗的常客，枫自然认识了秀儿。除了家务活、地里活，每天来回八九里路去学校，秀儿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是枫帮助了秀儿读书识字的梦想。复习功课、检查作业，枫把业余时间全给了秀。只要不耽误农活，又不花家里钱，想识字就识吧，秀儿娘也没有干涉。大鹏不在家的时候，万一有个伤风感冒头疼发热，也能知道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几片药。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大鹏读初三。

大鹏，象征着鹏程万里，一鸣惊人。名字寓意深远，代表着大鹏爹娘下一辈的希望。但大鹏没凑合到初三毕业就读不下去了。课本上的知识就像是大鹏的杀父仇人一样，相见之下分外眼红。

这让大鹏的爹娘很是失望，进城吃商品粮的伟大愿望只好破灭。但是另一个愿望就像快跳出海平面的朝阳一样在大鹏爹娘的心底冉冉升起——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让他们这辈子无法完成的事业在大鹏的身上发扬光大。

那天枫给秀儿送学习资料的时候正巧让秀儿娘碰见。秀儿娘等枫走后对秀儿说：“秀啊，都是快出嫁的人了，以后和他少来往，省的让人背后说闲话！”

“嫁人？嫁谁呀娘？”秀儿莫名其妙！

“来，秀儿，进屋说。娘想和你商量商量。”

“娘，咋回事啊？怎么突然间让我嫁人啊？我才多大呀？”秀儿扯着娘的衣袖。

“过了这个年就十八了，不小了！”

“娘，我不想这么早嫁人 ，我想参加成人高考。”

“秀啊，参加啥子高考啊！你知道大鹏多大了吗？过了年虚岁都二十一了，和他同岁的大超孩子都满地跑了。”

“让大鹏先结婚。”

“当然了 。那兴妹妹走在哥哥前面的？日子都给你们看好了，大鹏过了年正月十六结，你六月十二嫁，都是好日子！”

“娘，你让我嫁谁呀？这么快就定了？”

“村头老王家的富贵。”

“王……富贵……娘，你是说那个王癞子？”

“人家的头早治好了，现在头发密的很。”

“可他还是跛子啊娘，你咋让我嫁给一个跛子啊！”

“跛子怎么了，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比花朵嫁的好多了，她男人拄双拐哩！富贵有个妹妹，长的可俊了，和你同岁，与大鹏正般配！我已经与富贵爹娘商量好了，他们说你只要嫁给他们家富贵，富贵的妹妹就嫁给大鹏。不这样，就咱这个家庭，谁能看上啊！”

“我不嫁给那个跛子，娘，我……我有喜欢的人！”

“你是说枫那小子？”

“嗯！”

“秀啊！枫有姐妹吗？愿意进咱张家的门吗？”

“没有。”

“还是呀！秀啊，你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哥打光棍吗？娘辛辛苦苦把你们兄妹俩拉扯大，不容易啊！你爹废了，娘的身体还不好，说不定哪天就走了！秀啊，你忍心让爹娘走之前连孙子都没得抱吗？爹娘没本事啊，这辈子就剩下这么一个心愿啊！娘也想让你嫁个板板正正的男人啊！可是娘没办法啊秀啊！”

“好！娘，别说了，秀儿听娘的话。”

“哎哎，秀儿乖，就知道秀儿最听娘的话啦，秀儿是娘的乖闺女！”

“娘，我想找枫说说话。”

“好好好，去吧去吧！娘知道你喜欢枫，枫也喜欢你。枫是个好孩子。可是娘没办法啊！娘让你受委屈了，去和枫好好说说，让他甭惦记你了！都怪爹娘没本事啊！下辈子如果咱们还能托生一家人，娘一定给你寻个好人家！”

五

“那天我是喝了迷魂汤了，咋答应你去找枫那小子！一夜没回来，怪不得我眼皮直跳哇，一定是那晚枫造的孽啊！我该死啊！唉，这咋向富贵他娘交代啊！”秀儿娘一边哭一边“啪啪”打自己的脸。秀儿愣愣的蹲在那，面前的娘，好像一个从没谋面的陌生人。

自从刘老师家访以后，秀儿心里依然把娘当成自己的亲娘。她宁愿相信娘说的话都是搪塞刘老师的谎话。因为娘从来没亏过她！吃的喝的与大鹏的一样，那件花棉袄，要多暖和就多暖和。

而现在，秀儿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假如娘真是亲娘，会这样待她吗？秀儿好像一脚滑进冰窟里，从头凉到了脚。

那晚，秀儿找到了枫，说了娘的打算。她看到枫的脸从没有过的灰白。枫想知道秀儿的想法。秀儿说听娘的，娘这辈子不容易。

枫凄惨一笑：“好吧，秀儿，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准备明天与大哥一起去南方打工，明天就不来和你告辞了，你以后自己多保重。祝你幸福！”

秀儿大吃一惊：“××大学是你的梦想，你已经被录取了，为什么要放弃？啥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

“刚刚有的，我已经决定了！”枫一把抓住秀儿的肩膀，眼睛里喷出的烈焰似乎能把她融化：“我上学读书，认真努力，都是因为你的存在！我想终究会有一天，我们会飞出这个穷山窝的，会一起在蓝天里自由翱翔的！所以，我才有源源不断的动力 。你嫁人了，我上学还有什么意义？我已经决定了，硬撑也是浪费光阴，还不如早点走出穷山沟，去大城市里打拼挣钱，挣大钱！钱，太重要了。我要是早点挣到钱，你也不会嫁给那个王赖子。”

钱在枫的嘴里，似乎能嚼出血。

“枫……”

“别劝了，秀儿，我心意已决。如果你还想继续读下去，我把课本资料按时寄给你。不知那王赖子答不答应？”

“枫，你听我说，你心里有我，我知道。我心里一样有你。可我不想让娘伤心，娘这辈子太难了。枫，这辈子我们有缘无分，下辈子我一定嫁给你！枫，答应我，大学你一定要读下去，就算是为我读的，好吗？你不读大学，我……我会愧疚一辈子！”秀儿已泣不成声。

“好，秀儿！你别伤心，我听你的。我去读，好好读！我这辈子最看不得你伤心。秀儿，咱们从小到大，还没有一起正儿八经吃顿饭。答应我，一起去城里吃顿好的，全当为我送行，好吗？”

这是秀儿人生中第一次进城。枫骑着自行车带着她，用了将近四个小时。秀儿第一次进饭店吃饭，还喝了酒。她发现酒和课本里描写的不一样，不是又香又甜，而是又辣又涩，难以下咽。菜看着着实诱人，味道却如同嚼腊。

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时引起几道异样的眼光；秀儿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那些异样的眼光，秀儿全当从没看见。

秀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了饭，醒来发现自己一人躺在城里的旅馆里，不见了枫。秀儿坚决不相信是枫对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因为枫从来不会违背她的意愿行事。

况且自己是和衣而眠！但秀儿对自己腹部的异常也无法做出解释，腰围增大、体重增长并伴有呕吐乏力的现象，是在那晚进城之前就有的、还是过后才有的？秀也说不清。因为正赶上秋收，地里忙！

尾声

肩膀钻心的疼！

“你倒是说啊，到底是不是枫啊？列祖列宗啊，老张家这辈子就毁在我手里了。”秀儿感觉头部摇晃的厉害，娘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肩膀，刺入了她的心。她忽觉胃部一阵翻腾，一阵干呕，便失去了知觉 。

晕晕乎乎，秀儿来到一个洁白的世界，有天使向她走来 。天使说话不像书中说的那么可爱，而是特别的凶：“当娘的怎么这样粗心大意，孩子病的这么严重都没发现？肝硬化腹水，已经造成肝昏迷，假如再来晚一步，这孩子的命就没了！快去办住院手续。”

“秀啊，都怪娘不好啊，让你受委屈了。你以后想干啥娘都不拦了，你要挺住啊秀儿，娘砸锅卖铁也要救你的命啊！”娘哭得撕心裂肺。

秀儿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她动了动唇瓣，气若游丝地吐出破碎的音节：“别……凶俺娘！是我……拖累了娘……娘……相信我……我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