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仁逸接来了丈母娘,待老人进了屋,安顿一番,就一个人急急忙忙出了门,门外走几步,脚已迈进隔壁兄弟家的门槛,人还未进屋,声音已在院子里嚷:"仁杰,仁杰兄弟在吗?""在,在"搭着话,光着膀子,一身健壮的兄弟的已经出门迎了过来,绿色军裤白色背心,短短的黑发下是两个高颧骨撑着的黝黑的脸庞,一打眼,黑武生遇见了白书生。两个人互相拍着肩膀嘻嘻哈哈进了屋。
那一年仁杰当兵刚复原,还未娶妻,仁逸看好秀珍娘家村里的一个女子,叫红药,才刚十八岁,和二十三岁的仁杰很相配,于是透露给仁杰,让自已的丈母娘帮忙牵线做媒,想让两个年轻人凑成一对搭伙过日子。今天请来了丈母娘,就赶紧过来给仁杰报个信。两个人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逗趣,仁逸知道仁杰不好意思,就主动说那女子的好,一是漂亮二是能干,说她漂亮是因为皮肤和你嫂子一样:白。说她能干,是因为见她挑一担水在前面走,走一路竟没撒出水花来。庄户人找媳妇简单,能干持家看得过眼,其它的都不能当饭吃。
做兄弟的只是嘿嘿傻笑,点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想:兄长是公家人,办公家事,竟然还为自已的事费心操劳。仁杰在心里早已经一万个感谢,口里说:"你工作忙,家里有啥事尽管开口,有婶子和我。"
仁杰的父亲去世早,他的母亲带着他的姐姐和他,日子自是要比平常人家要艰难一些,小伙子人长得精精神神,可是还是免不了有人嫌弃家道贫寒。在找媳妇方面总是看得多,成得少,母子二人免不了有些心里羲皇。
那一日,仁逸带着婶子和兄弟见了自已的丈母娘,两个做老人的都是老实本分心底善良又一心为儿女的,家长里短,拉不完的家长话,时间久了,每日里来来回回走动,隔着墙头借东西搭话,竟像遇见了知音似的,老姐姐老妹妹的互相称呼。
女婿不在家,秀珍母亲难免人生地不熟,免不了要打搅隔壁的老妹妹,又加上仁杰勤快老实,挑水掏粪,一碰上兄长的丈母娘干重活就上前帮忙,一来二去,秀珍的母亲就觉得欠了女儿邻家母子,于是等秀珍生了孩子,坐完了月子,老人家回到自已的村里,对仁杰和红药的事,原本十分的心,如今己加了十二分,见了红药父母,这一家人一百个好处都说不完,原本她也不是口若悬河,不是能说谋的,可就因为她的老实,原本想再挑三拣四的红药一家也就更加相信了她,这婚事竟然顺利地定下了。相约过了年就迎娶。
这里仁杰一家满心欢喜,秀珍出了月子,家里的事也基本能自个料理,日子看上去都趋于平淡,相安无事。可是,始料未及,谁也不曾想到已经两三个月没回家的仁逸却摊上了那样的大事。
事又是怎样的事呢?直到仁逸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进了家门,秀珍才感到遇事不妙,真可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一不小心竟惹了这么大的事……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滴接着一滴的廊檐水在房门前的水窝里溅着水花,仁逸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木凳上一语不发,他久久地沉默着,思索着,回想着这些日子所遭受的一切,竟不住后背发凉,心有余悸。
县委大礼堂里,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低垂着头手里握着交待稿的仁逸站在主席台上双腿打颤,不堪一击,他的头发凌乱,像一堆蓬乱的稻草,那稻草中还夹杂了些肮脏的唾沫和痰液。
他每每捧起稿子,刚念了几行字,就被杂乱的声音打断,只听有一个人说:"写得什么破检查 ,听不懂,重来,重来。"紧接着就有人一口痰飞了上来,被称为锤头(拳头)队的那伙人就一拥而上,各种拳头,胖的,痩的,大的,小的,雨点般的落在他的头上、背上,他抱着头,护着脸应对,被推倒在地,又被人拽着领子提起来,推来搡去,头碰在他人膝盖上,那人故意大声大叫,好像撞着得是一只狗,那真是暗无天日的可怕日子!
交待罪行的起因是大字报,就在他驮了一袋麦子返回单位的第二天的清早,困乏不堪的仁逸从自已的单人床上起身,叠好被子,拉平整床单,桌子上的文件摆整齐,零碎物间归位,简单收拾了房间里的卫生,就提起桌上的暖水壶准备去水房接热水,好回来洗漱,桌上的白洋瓷缸子里插着牙膏和牙刷,白毛巾雪白,叠成方块,搁在缸子上,分外亮眼,他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
经过食堂门口,见食堂门口的宣传栏前挤了一堆人,人头攒动,不知都在看什么,这几年,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每隔三五天就有揭发他人罪行的大字报,引来无数人围观,对于这样的事他已经司空见惯,只随意瞟了一眼,就继续朝着食堂边的水房走去。
水房里人不多,显然都去宣传栏前围观去了,零星三四个人在一排冒着热气的水龙头前接开水,其中一个接满水,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惊鄂的神情,仁逸不由愣了一下,那人也同样愣了几秒钟,而后不大自然地对他点了点头,就快速地走了。
仁逸茫然地点回敬了一下,心想,该不是他知道自己要提升书记了,所以才这样吧。
提着灌满热水的暖水壶,再一次路过宣传栏,刚才聚在宣传栏前的人明显少了许多,他放慢脚步,向那张大字报看过去,看着看着,只听"扑通"一声巨响,这响声把他吓了一大跳,他低头去看,手里的暖水壶不知何时掉在地上,壶蛋碎成了片,淡青色的铁皮外壳躺在一边晃摇着,像是要翻身坐起的婴儿,明知不能够,却还是要挣扎几下,水淌在地上成了一片热的湿地。
大字报上豁然写着:
大字报
揭发投机倒把分子孔仁逸,私自倒卖粮食、不孝敬父母、虐待年迈的继母……自己吃白面,老人吃黑馍,丧尽天良,衣冠禽兽……
白底黑字,龙飞凤舞,一派张牙舞爪,张狂不羁的阵势。孙仁逸、倒卖、继母等个别字词上特别用红毛笔圈了一个红圈。
这张突如其来的大字报可真把仁逸吓傻了,正如一场倾盆大雨,使昨日还沉浸在炎阳高照里的他措手不及。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大字报就是证据,就是真理,就是罪过的开门红,谁又不怕呢?
紧接着领导谈话,交待问题,上会讨论,蜂拥而至。
问题怎么交待,又怎么能交待清楚呢?粮食确实是他从以前做为工作组成员下乡时认识的一位老乡那里用粮票换来的,这属于投击倒巴,是事实。
他的确有个继母,和他分开过日子,他本想着等麦子磨成面,就给她送过去一点,可是麦子还在粮食袋里,还没磨成面,也没给继母送过去,这也是事实。
一次又一次的问题交待大会,一次又一次的遭受唾沫锤头队的批斗,以及无穷无尽的屈辱,他实在受不了了。他本是个安于现状,胆小慎微的人,这时候万念俱灰,终于做出了决定:回。
院子里的土都是瓷实的,不下雨时光滑如镜,不仅可以晒粮食,晾豆子,小孩子还可以光屁股坐在地上玩耍。可是一旦下雨,无论那一双脚走上去鞋底都沾上泥巴,留下泥泞的脚印来。
雨还下,一场秋雨一场寒,门口吹进来的风冰冷如霜,使他的思维清晰而又凛冽。他终于开了口,对坐在炕沿上的妻子说:"我想我还是回来种地吧!"。
"受不了就回来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秀珍抱着婴儿喂奶,轻轻摇晃着身子,临危不惧,处变不惊还真是她:秀珍。命运真是多舛,这距离上次他给她说:"我再好好干几年,将来把你和娃都接到城里去"。这句话才多久呢?精神世界里的空中花园就这样付之东流,谁又能想得到呢?
经过数次深思熟虑,仁逸给领导递交了回乡务农的申请。那位赏识他的领导眼见着他,被人一次次从宿舍里揪出来批斗,眼见着他一天天如狼群里的羊任人欺辱而不敢言语,就满足了他的要求,在当时,也算是解救了他。结束了他十多年的公家人的身份,成了下放回乡的农民。
第二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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