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儿深吸一口气,湿气将她溢满,她将房间每一个角落都细细地打量一遍,她要把这里好好地记住,这将是改变她一生的地方,这屋子的每一面镜子、每一寸床单、每一粒尘灰都将是她出卖贞洁的见证者。
门开了,她一个激灵像从梦中惊醒般,是万起隆笑意迷离的脸。
“万老板……”她微笑着上前。
“吓到你了?想什么呢?”他大手将她拦腰一抱,不待她说出一个字来就已将她整个地揉到自己身前,攫噬着她的唇舌,房间里的空气仿佛也躲避起来,她一阵窒息。
如果不愿意看见那就闭上眼睛吧,她对自己说。
床垫足够柔软,当她被抛下后又再一次弹起,她什么也看不见,感觉像飞一样,是的,她要飞了。
万起隆出手大方,给她在市郊租下了一处居所,并配齐了车子、司机、仆佣。她不必再去歌厅唱歌,不必再为客人的龃龉而陪酒陪笑,不必再忍受领班的责罚痛骂,不必再为风雨飘摇的生活而担心,她坐在锦绣堆里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像繁花开过不免要凋零,像盛宴散场后徒留一地零乱,每次离儿从花格窗里看万起隆乘车离去的身影,仿佛夕阳的余辉也被他带了去,屋子里一瞬间阴冷了下来。
她叫来了女佣阿玉,让她给换一床厚棉被来,入冬的日子,一连几天阴雨后,潮湿的日光已无力驱散浓重的寒气。
阿玉手脚麻利地翻箱倒柜,却不如往日间话多,离儿当是她抹骨牌输了钱,也不理论,且不知沉乏怨怒日渐一日挤压而来。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日子像细成丝的琴弦,即便是睡梦中,她都是醒着的,哪怕一阵风过弦儿也会喑然作响,余响空旷终无人接应,那声音无着无落地散在空气里,像一屋子尘灰终将落定,沉寂了,连香炉里的烟丝也懒得飘了。
离儿两指对揉,将胭脂晕开,轻点颊上。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戏文里的郎情妾意吟唱在静默里,朱唇轻点,腕底生香,冬雨夹着冰碴子敲在玻璃窗上,他终究是不会来了。
车子早就开走了,管家也不知去向,只有阿玉每日买菜做饭,脸色难看得像每天输掉一座金山。
“你走吧。”离儿轻轻说,“万先生大约早把我们这摊子忘了,别到时候连你的工钱也开不出来了。”
阿玉用围裙抹着手笑着说:“不瞒夫人的我上个月的工钱还没着落呢,我在这淹蹇着,不过是为着那个月不落空罢了,到年前儿万先生总得来一趟吧……”
离儿点点头,到底是有些年纪的女人,与阿玉相比她还差得远。
这天夜里一个男人来到离儿的居所,带给她一封信说是万先生给她的。她接过来拈着牛皮纸信封,估摸着自己的身价。
“你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出发,这里租金明天就到期了。”男人说。
离儿笑笑:“不劳先生费心,我自己可以走。”
“离儿小姐,您误会了,”男人说道,“里面有张机票,万总要送你去应该去的地方。”
离儿心下疑惑,再次将目光落在手中的信封上。
阴云下的机场更显得空阔,楚凌天倚着行李箱站在便道旁,情不自禁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只雪茄,他本是不抽烟的,带在身边只为了万起隆不时之需,此刻烦乱的心绪如头顶的浓云,他闷头将烟燃上,狠命地深吸一口。
烟丝消散的那一刻一辆本田轿车稳稳地停在他的身边。
司机下车同他打了招呼,转到后面打开车门。
离儿从车子里出来,她剪了齐耳短发,淡扫蛾眉,素面朝天。她穿着件及踝长呢大衣,围着暖黄色格子围巾,冲他微笑。他也笑笑,似乎有阳光在乌云的缝隙中崩裂。
那是通往异国他乡的旅途,楚凌天被委任万氏集团驻美办事处的总经理,由他负责万氏集团海外分公司创立,他们一起来到纽约,又乘游轮沿东海岸线而下去往佛罗里达州。
他们舟车劳顿、辛苦奔波,离儿极不适应船上的生活,从早至晚晕得下不来床,吐得四肢都软了。他不知疲倦地照顾她,旅客们都赞不绝口,向离儿说,你先生真体贴。
离儿不懂外语,但从他们的神态里感知出他们的意思,不由地红了脸。
那天风平浪静,楚凌天扶离儿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咸腻的海风掠过她的发稍,碧蓝的海面上闪烁着粼粼光芒。
他站在她身旁,她轻轻拉过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他们四目相对,她嘴角是凄然的笑,他也笑笑,轻轻吻了她的脸颊。
一张纸从他的口袋里掉落出来,她伸手捡了起来,白纸上是遒劲的钢笔字,却是他写的一首诗:“平楚苍烟过五州,尘风满面鬓双秋。此身逆旅无从寄,唯见江海向东流。”
“想家了?”她轻轻问道。
他摇摇头:“你在这,就是家。”
她鼻子一酸:“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沉默。
她轻轻说:“给他取个名字吧。”
他犹豫片刻:“楚苍,就叫楚苍吧。”
他兀自走开,站到甲板边点燃雪茄。她只怔怔地盯着那张纸。
他们在迈阿密登记结婚,在一家小照相馆里拍了张黑白照片。摄像师一次又一次要求他们坐得更近些,表情更甜蜜些。他们几经努力,终于拍出一张满面笑容的合影来。
这是他和她唯一的合影,她一直放在随身的粉扑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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