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炊烟

作者: fa2ba0711044 | 来源:发表于2018-04-22 18:54 被阅读99次

    我爱烟,尤其爱炊烟,因为里面有爷爷的味道。

    提起炊烟,我的脑中不自觉的,便浮现出这样一副画面:夕阳西下,踏上乡间小道,两边是郁郁葱葱的麦田,碧波万顷。被麦田包围的村庄,显得鹤立鸡群,仿佛碧波中的孤岛。再加上农家房顶升起袅娜的炊烟,笼罩着整个村庄,那孤岛显得越发虚无缥缈,成了世外桃源了。入村的小道上,有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赶着牛羊回圈。

    那个身影便是我的爷爷,一个顽固的小老头。

    小学时,我最讨厌他。寒冬腊月,当我在温暖的被窝睡得正香,便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拽起来去上学;三伏酷暑,当我和小伙伴在河里捞鱼摸虾玩的正酣,便被那只粗糙的大手揪着耳朵拎回了家;月上中天,当我和小伙伴藏猫猫玩的正得劲,便被一支木拐杖威逼着回家睡觉。

    更别提让我洗自己的衣服、刷鞋、叠被、铺床......每天作业没完成,不准出去玩。并且,不时夸我跟野马似得,整天不沾家。还教训我这个不准做,那个不准做,动辄木拐杖伺候。你说,我能不讨厌这个顽固的小老头吗?早就在心里把他揍了千百遍了!

    这些还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记得一次发烧,爷爷带我去村部卫生院看医生。去的途中,看到一位一身富态的小朋友,神气十足地嚼着方便面,后面跟着一长串嫉妒的目光和哈喇子。刚巧途经小卖部,我便径直拐进小卖部,指着方便面,直勾勾的盯着爷爷。爷爷避开我的目光,拉着我的手便往外走。我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起来了。最终,爷爷妥协了,给我买了一包方便面,特别叮嘱了句“留一半给你兄弟”。

    我的半包方便面很快就吃完了。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农村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一包方便面更可口的美食吗?我想那应该是两包方便面。方便面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强大了。我便打起了余下半包的主意。起初,我对自己说,我只多吃一口,就一口,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然而,不一会儿,又是一口。就这样,不知不觉那半包也见底了。

    回到家,我交不出那半包方便面,便撒谎说丢了。爷爷冷着脸盯着我的眼睛,问,是丢了还是吃了。我不敢和他对视,咬着牙说丢了。刚说完,屁股上就被木拐杖咬了一口。接着,在木拐杖和我的屁股之间,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终于,我红肿而柔软的屁股略胜一筹,那根木拐杖光荣牺牲,可算是尽忠了。但是又有一根新的木拐杖立即走马上任,桑木的,弹性十足。其上任速度之快,令我着实害怕。爷爷抚摸着新拐杖又问我,是不是你吃了,还敢不敢撒谎了,还敢不敢吃独食了。我捂着肿胀的屁股,只有点头或摇头的份。

    自那以后,我便对方便面垂涎三尺。但是苦于手头没钱,便想着法子到处坑蒙拐骗,什么学校收资料费、补课费......等等,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威逼利诱。最终,不得不干起偷鸡摸狗的勾当来。但只敢对家人下黑手,因为那时有个愚蠢的观点,偷自家的东西那叫“拿”,不是“偷”,外头是断乎使不得的。

    那是一个晚上,我见爷爷已经鼾声如雷,便蹑手蹑脚地走进他的房间,来到他的床前,又轻轻喊了两声“爷爷”。见爷爷没反应,便壮着胆子把手伸进他的外套内口袋,开始摸索。摸索了半天,刚摸到他包钱的手绢,一只手便攥住了我的手腕。“你不睡觉,喊我干嘛?”听到这个声音,我顿时吓得的魂飞魄散,下一秒又羞的无地自容。我猛地挣开那只手,转头便跑,都有点慌不择路了。结果,“砰”的一声撞在房间的门上了,撞得我七荤八素。到现在我的脑袋上还有个疤痕,母亲说是那时候撞破的。

    事后,我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但过了几天一直风平浪静,我便以为这事就过去了。谁知又过了几天,二姑回娘家探亲。饭桌上,爷爷冷不丁地说了句“你们少喝点,这桌上有一个小贼头”大家互相张望,顿感莫名其妙。我顿时低了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二姑看出了其中的端倪,笑着对爷爷说,还不少呢!俺家那几个,哪一个手里老实了!说的几个表姊妹脸脸颊都成了大苹果,红彤彤的。从那以后,每当我有这方面想法的时候,我便会想起脸上火辣辣的感觉,那火一直烧到骨子里,烧到灵魂深处。

    爷爷每天吃完晚饭,便拎个小板凳,到村西头池塘边的那颗歪脖子柳树下歇息。同来的还有七八个和爷爷年纪相仿的老人。夕阳西下,老人们一字排开,人手捧个眼袋锅,甚是可观。阳光照到湖面上,又反射到他们脸上,红彤彤的,越发显得鹤发童颜了。

    等人差不多到齐,村代表大会便隆重召开了。为了体现他们与时俱进,忧国忧民,有一颗爱国拥党的心,大会主要讨论三个方面:国际时政、国内时政、乡村要闻。

    首先,国际时政方面。虽然新中国成立了,但各列强对这块肥肉仍是虎视眈眈,不容半点疏忽。提起这个他们都愁死了,一个个头发都愁白了,牙齿都快愁掉光了,脸上都愁起大把的褶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有两个,一个是小布什,一个是小泉纯一郎。提起这两个人,老人们总是在他们的名字前,习惯性的加上一些小动物,或者一句问候他们女性亲属的话作为点缀,一个个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但他们水平有限,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表达内心的满腔仇恨。只能用“坏,贼坏;孬,血孬”来形容。当事情上升到“血孬”这个血缘高度时,无异于把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我不得不敬佩他们用词竟是如此精简。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两个人必然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而真正见到照片,却让他们大跌眼镜。这令他们很失望。

    敌人是坚决要打倒的。虽然在他们看来,打倒这些敌人,也只是两砖头或者一铁锹的事。但他们还是绞尽脑汁,不厌其烦的尝试各种方法打倒他们,乐此不疲。于是那些敌人,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倒,一次又一次的满血复活,然后接着被打倒。幸亏没让他们上战场,若不然这时候五星红旗说不定已经在白宫迎风飘扬了,日本的国歌也不是《君之代》而是《义勇军进行曲》啦!这种事,谁说的清楚呢,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其次是国内时政。这是仝老头的强项,我喊他四爷爷。四爷爷年轻的时候跟着国民党去过不少大城市,后来解放了,便回了家。他家供桌上的毛主席像旁边,有一张他在天安门拍的照片。所以他在我们村上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体面人。每次他讲到收音机里听到的,或者道听途说的新政策时,他便停止抽烟,背脊挺的笔直,放缓语调,侃侃而谈。

    爷爷是个木讷的人,他最讨厌那种油腔滑调侃侃而谈的人,所以很容易和四爷爷抬杠。一次,又抬上了。那次爷爷真恼了,词穷的时候,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我有五个孙子”。老人们都心知肚明,四爷爷有三个儿子,儿子们像是中了邪,孙子辈的假小子一大把,带把的却没一个。用我们农村老人的观点来看,那是绝后了。这是四爷爷不能揭的疤。四爷冷着脸说,我们在讨论政策,你提这个干什么。爷爷的回答很干脆,干脆中透着一股自豪,都有点显摆了。爷爷说,党的政策好哇,要不然我哪来五个孙子呐,我感激呀。四爷听后,黑着脸拎着小凳子默默地走开了,所到之处,不是鸡飞,就是狗跳。他是个体面人,不能和爷爷动手动脚。爷爷事后赔了一瓶洋河大曲,这事才算完。

    原来爷爷这辈子最骄傲的事,莫过于有五个孙子。是呀,哪一位老人,不希望家里其乐融融,子孙满堂呢?

    最后是乡村要闻,这方面真是各抒己见,什么奇闻趣事都来了。基本上是些附近村庄以讹传讹或者子虚乌有的谣言。不是谁家里祖坟冒了青烟,出了个大学生,就是张寡妇偷偷对哪个汉子微笑,还有谁的女人给他带戴绿帽子了......当然也有信以为真的老人,到自家祖坟上放了把火,青烟是冒出来了,家里出没出大学生,我就不得而知了。

    上了初中,需要住校,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顽固的小老头那二亩三分地了,我雀跃不已,成了一只飞出牢笼的小鸟。

    住宿后,同学以惊羡的目光打量着我,竟然可以独立洗衣服、刷鞋、叠被、铺床......而有的同学却只能把脏衣服周末带回家。老师为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特意夸奖了我。那时我成了开屏的小孔雀,光芒四射,骄傲极了,都有点刺眼了。成为班级生活委员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这原本就是手到擒来的小事,有的同学却不会做或者做不好,我深感匪夷所思。顿时想起那个顽固的小老头,也慢慢地念起他的好来。

    后来,到县城读高中。父母在县城买了房,接爷爷奶奶来一起住,爷爷却住不惯,不久,便搬回乡下的老宅去了。我和爷爷见面的次数便少了很多。

    高一年尾,我们全家回老家过年。爷爷高兴的不得了,早早就收拾屋子,张罗了起来。刚到家,爷爷便悄悄地把我拉到他的卧室,又环顾了四周,确认没人,这才掏出了那个我儿时便垂涎已久的手绢。他一层一层地剥开手绢,露出一叠褶皱的钞票。抽出两张红色老人头,用手抚平了褶皱,塞到我手里。又叮嘱了一句“给你兄弟一张,别跟上回吃方便面似得,快收起来,别来人看到了。”我当然知道他说的“别人”是谁,我还知道他给“别人”只是五十。我立即跪下,高兴地给爷爷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便见爷爷湿润的双眼,我当时惊讶于爷爷的眼中,怎么那么多泪水。

    高二那年冬天,我的二爷爷,也就是爷爷的弟弟走了。当爷爷得知这个消息,只是“哦”了一声,就像回应别人的招呼,说“吃过了”一样平常,都有点冷漠了。爷爷身体本就不好,但他坚持要送二爷爷去火化,送完最后一段路。当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要把二爷爷推进焚化炉的时候,爷爷惊的从坐着的椅子上跌了下来,一面淌眼泪,一面大骂二爷爷一辈子不干好事,骂了一会儿,反而笑了起来,说死得好。

    那一刻我深深的体会到什么叫老泪纵横!当爷爷的泪水流经脸上那千沟万壑的褶子时,还能直接流下来吗?那不就是又纵又横了吗?

    当时,我体会不出爷爷那一刻的心情,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和二爷爷不怎么说话,见面我看你一眼,你看我一眼,便走开了,都有点像仇人了。真正有类似的体会,已是多年以后。我亲手把父亲送进焚化炉,过了几分钟,出来的却只是一捧灰白色的灰,风一吹像炊烟一样,没了。人生一世,就那样没了。那时我还年轻,我不懂怎么会就这样没了?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无法用言语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我只是觉得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来的骨灰盒堪比泰山,压的我心在抖,手在抖,脚也在抖,迈不开步子,仿佛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

    从奶奶口中得知,爷爷十四岁丧父,当时二爷爷才七岁,还有一位已经出嫁的大姐和两个妹妹。爷爷是家里的长子,俗话说长兄如父,爷爷不得不肩负起父亲的职责。爷爷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所以他的教育方式极其别致,简单,粗暴,处处彰显暴力美学!拳头和棍子成了最常用的教育工具。二爷爷长大后行成了叛逆心理,喜欢跟一些小混混厮混,慢慢又迷上了赌博,人送诨号“局长”,赌局的局长。但逢赌必输,欠了一屁股债,过年都不敢回家。

    二爷爷后来为了还赌债,到底把自己给卖了。卖给国民党,打仗去了。爷爷接到这个消息时,部队已经出发三天了。爷爷要把家里唯一的老母猪卖了,换点钱,想把二爷爷赎回来。当时一家全年的生计,全靠老母猪下崽换点钱来维持,所以奶奶极力反对,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上了。结果爷爷带上三双草鞋,撂给奶奶两巴掌和一句话,便启程寻二爷爷去了。奶奶一气之下回了娘家。那句话是:“那是我兄弟!”

    三个月后,爷爷带着二爷爷出现在奶奶娘家门口,对正在劈柴的奶奶笑。其实,奶奶刚回到娘家,向她的父亲说明情况以后。她的父亲拍着大腿夸自己没有看走眼,为有这样重情重义的女婿而自豪。奶奶细想一下,心中的气顿时也消了。

    如此看来,我还是无法得知,爷爷目送二爷爷进焚化炉时的心情。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女谁见了。一世人,两兄弟。二爷爷是爷爷一手抚养长大的,亦兄亦父。父亲之于我呢?这能一样吗?父母对于子女的爱和子女的回报永远是不成正比的。

    又从奶奶口中得知,文革破四旧时,二爷爷为了争先进,带人把家里的祖宗牌位抄出来了,一把火全烧了。爷爷得知后大骂二爷爷数典忘祖,祖宗都不要了,还是人吗!俩人大打了一场,这一次爷爷的暴力美学没有得到彰显。他被二爷爷打按在身底,爷爷哭了。二爷爷第一次敢对爷爷动手,见爷爷哭了,自己害怕,便跑开了。从那以后,爷爷再没主动和二爷爷说过一句话。但是对二爷爷的子女却是关爱有加,视如己出。

    高三那年,爷爷得了中风,身体每况愈下,有点神志不清,连照顾她的奶奶都不认识了。当我带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去看他,他立马认出了我,对我说,你不是去县里上学了吗。我把通知书拿给他看,告诉他这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端详了半天对我说,比那张大,快收起来,别又来那些孬种东西给偷去了。我听的莫名其妙。事后得知,父亲以前也收到过大学录取通知书,但被别人冒名顶替了。爷爷一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能力替父亲挣到他应得的权益。这一直是他心里的痛。他深感愧疚,一直铭记于心。

    大一那年,爷爷也变成了一缕烟,又寻二爷爷去了。爷爷虽然走了,但他留下的一大帮子孙,还在这个大地上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当炊烟再次升起,仿佛我的爷爷又回来了。

    君不见,炊烟虽出自农家,却在冉冉上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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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萍仔淺文:欲扬先抑,真诚感人,每读一遍都有种流泪的冲动👍👍
        fa2ba0711044:@萍仔淺文 很高兴你能喜欢……真的,谢谢啦。这都是我跟老师学习以来的作业。:blush:
        萍仔淺文:@苏有肉 一口气把你所有的文章读了一遍,都是温暖中带着淡淡忧伤,感动👍
        fa2ba0711044:@萍仔淺文 谢谢你:stuck_out_tongue_winking_e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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