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故作驴鸣（上）

【原题为“王粲爱驴鸣的诠释之争” 】

何故作驴鸣（上）

前言：2016年10月3日晨，韩军老师在他的“语文心”微信群发一小文，借启功先生解读王粲爱驴鸣一节，批当前语文教师不学无术之现状。我因不赞同启功先生之解读，所以争执之，并被迫正式撰文，有条理地表达清自己的观点。于是成上下二文，上文仅仅立足于破，即论证启功解读并非确证，下文重在立，试图给出汉末魏晋部分文人爱驴及驴鸣的更合理解释。是谓诠释之争。

中国古代文人有一些特殊嗜好，或爱长啸，或爱驴鸣。这种怪癖爱好的个中原因，在找到考古学式的确凿证明前，我们今天恐怕都只能是作诠释学式的合法推理。至于哪个说法更可信一些，一是要看这个说法的逻辑与证据，二是要看这个说法本身是不能够大家达到一种理解的“完形”，即语境性地让大家觉得“有道理”、“应该如此”。

《世说新语》里有一则关于建安七子之首的王粲“好驴鸣”的传奇记录：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据说启功先生对这个话题有自己的感悟，他在《汉语诗歌的构成及发展》一文中论述道：

“注意到汉字有四声，大概是汉魏时期的事。《世说新语》里说王仲宣死了，为他送葬的人因为死者生前喜欢听驴叫，于是大家就大声学驴叫。为什么要学驴叫？我发现，驴有四声，这驴叫有éng、ěng、èng，正好是平、上、去，它还有一种叫是打响鼻，就像是入声了。王仲宣活着的时候为什么爱听驴叫，大概就是那时候发现了字有四声，驴的叫声也像人说话的声调。后来我还听王力先生讲，陆志韦先生也有这样的说法。”

启功先生这段话，如果当成佚事说说也就罢了，但正经写在论文里，作为一个严格的读者，就不免要“考察”一番。

启功先生明确提出自己的观点，那就是汉魏时人学驴叫的原因，是因为驴叫有四声。

我们不禁要问：

其一，驴叫真的有四声吗？除启功先生一个人外，至今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学者说驴叫有四声的相关研究证据，哪怕是片言只语也没有。我们可以听今天的驴叫，确实和其他动物一样有抑扬顿挫，但说这是我们汉语中的四声，至少我个人不敢苟同，且也未见谁正式赞同。这恐怕仅仅是一个声律研究者把自己的理解模式，强加到动物声音之上吧（据说启功先生还研究出铁轨发出的声音符合平仄规律）。要把含有抑扬顿挫的动物声音勉强分一点平、上、去声，虽然总会有许多漏失，却也并不是太难的事。

其二，爱听驴鸣和作驴鸣的人，正好就是声律研究者吗？启功先生说：“王仲宣活着的时候为什么爱听驴叫，大概就是那时候发现了字有四声，驴的叫声也像人说话的声调。”这话确凿无疑地说，这发现四声的人就是爱听驴鸣的人，而文章中爱听驴鸣的人就是王粲，可惜历史资料并无任何蛛丝马迹显示诗歌大家王粲同时也是声律大家，是四声的研究者、发现者。更重要的是，启功先生是否同样研究过在王粲之前和之后爱作驴鸣和听驴鸣的文人，是否觉得那些资料一样支持自己的观点——但在不同时代的爱驴鸣者中，哪个才是拥有四声发现人的资格呢？

其三，启功先生这段话最后补充了一个证据，说“后来我还听王力先生讲，陆志韦先生也有这样的说法”。但是却没说清“这样的说法”是指什么，是指驴有四声，还是王粲爱驴鸣是因为发现驴鸣分四声？而且非常可惜的是，我们根本没法从王力或陆志韦先生的相关声律研究的文献中，找到哪片关于驴鸣与四声关系的片言只语。所以这个证据本身就是非常含混不足为凭的。

综而言之，启功先生对王粲爱驴鸣的理由，提出了“王粲发现驴鸣有四声说”的主张，但我们却找不到任何可靠的证据。

我们仅能看到，驴鸣有四声说，是启功自己的发现与主张，而且目前尚无学者支持此主张。

反过来，如果我们用启功先生同样的原理来解释其它驴鸣故事，恐怕荒谬立刻就出现了。

远在王粲之前，有个妇女也喜欢听驴鸣。《后汉书逸民传》记载：

戴良字叔鸾，汝南慎阳人也。曾祖父遵，字子高，平帝时，为侍御史。王莽篡位，称病归乡里。家富，好给施，尚侠气，食客常三四百人。时人为之语曰：“关东大豪戴子高。”良少诞节，母憙驴鸣，良常学之，以娱乐焉。及母卒，兄伯鸾居庐啜粥，非礼不行，良独食肉饮酒，哀至乃哭，而二人俱有毁容。或问良曰：“子之居丧，礼乎？”良曰：“然。礼所以制情佚也。情苟不佚，何礼之论！夫食旨不甘，故致毁容之实。若味不存口，食之可也。”论者不能夺之。良才既高达，而论议尚奇，多骇流俗。同郡谢季孝问曰：“子自视天下孰可为比？”良曰：“我若仲尼长东鲁，大禹出西羌，独步天下，谁与为偶！”

我们姑且不论戴良母亲喜爱听驴鸣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但依据同理推论法，那么这里也应该可以作出她发现了驴鸣有四声，所以爱听的推论。

那么谁有发现的资格呢？如果我们继续查找资料，将发现驴鸣四声和汉语四声的发现者名单远不止二人。

同列入《世说新语》的《伤逝》的，故事时间稍后于王粲，还有一则著名的驴鸣故事：

孙子荆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床曰：“卿常好我作驴鸣，今我为卿作。”体似真声，宾客皆笑。孙举头曰：“使君辈存，令此人死！”

这一则里，喜欢作驴鸣的是孙楚（孙子荆），喜欢听孙楚作驴鸣的是王济（王武子）。这时候时间已经是西晋，后于前面东汉和汉魏之间。这种重复，不知道是驴鸣四声说因没有著书成说，所以需求有人不断重新发现而爱上驴鸣，还是另有原因？

略作总结回顾：数个文献中爱听驴鸣、作驴鸣的故事，都不足证明喜爱者发现了四声的规律，哪怕任何一例都没有可靠的证据；而几则故事放在一起，更是完全消解了爱驴鸣是发现四声的解释。

《何故作驴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