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B先生再来说B太太。这里还是昨天的通信节选。
…我昨天（周六）也是去走路了，不过走得不畅快，暴晒了，没怎么运动到，还累的要命。
B太太早在暑假前就说要和我们一起郊游或聚餐，就像以前那样。
随后她挑了昨天。
上礼拜时她说去离本城车程一个多小时的一处“旷野”，我们赞成。
旷野是一种特别的沙多泥少的土地带。因为土地稀松贫瘠，长不了大树，只能生长小灌木丛，和一种开花草，查一下中文翻译，这种草名字叫石南。很多年前，我在初春季节去过一处很大的旷野，那时节草还没有复苏，我站在“旷野”腹地里放眼望去，四周全是黑乎乎，但硬邦邦的败草。这草虽然没有生命迹象但是挺拔不倒，覆盖了没什么杂草的沙地。无论站着还是蹲下，视野内没有一棵树或一所房屋，耳朵里也没有鸟叫虫鸣和人声、车马声，这里景色非常单一，笼罩着一片寂静。那寂静很特别，我叫它“强烈的寂静”，不是空屋子里带回声的静，不是深夜潜伏的静，也不是雪地里降落的静，连无人处正午间的空静都不是。它似乎本来是有声音的，但是被败草吸了声响，是看得见动态的静。
这类“旷野”是一种生态区，受保护的。
到了上周，一星期的气温都在27-33度之间，万里无云，阳光直晒。到出发的前一天，B太太特地来我家说，换个近点的去处吧，去一个本城外沿森林里的小旷野。
我和大少反正是为了陪她，无所谓去哪里，所以昨天就去了离本城仅仅二十分钟车程的一处森林步道。
好奇怪，以前他们夫妻很好的时候，与之一起去郊游特别舒服。B太太是带路的，B先生则很会在路上变出个什么花样来，连吃个自带的干粮，都显得浪漫和悠闲。一起谈话时，大家奇思异想，言谈风趣，笑声不断。可是现在和B太太一人出行就完全不同，一切都干涸了似的。她身体微胖，现在开始膝盖不行了，显得有些笨拙。昨天走不了几步，我就发现她明显吃不消了，迈不动步子，要坐下休息。
昨天去的那一带，风景不特别。两年前德国森林闹旱灾和虫灾，森林里的树木大批量死亡。如今，这里死亡的树木还没有被整理完，还是森林坟场的气象，树木虽死却不倒，干巴巴，光秃秃，高大挺拔的矗立着，挺适合拍个鬼片的。
林中确实有一片一眼就望到头的小小“旷野”区，不过这里标志性的石南草（还是石楠）已经开始凋谢，因此远远看去，不是看见石南的粉红一片，而是生命力渐去的褐色躺了一地。
我蹲下来接近石南丛的时候，关于寂静的回忆马上就回来了，因为这里也有类似的场气。但在这初秋的季节里，石南草没有败尽，还有一丝活气，招来了蜂蝇们嗡嗡嘤嘤。蓝天烈日下，昆虫的低语声中，粉红浅褐混杂的石南草一片憔悴。旷野”的旁边是个军事演习区，大少和B太太都没兴趣登高去望，我于是一个人走上瞭望台：没人没建筑没军车，目力所及就是一大片裸露的土地，有点像非洲。
B太太是个机构组织的培训老师，说话条理清晰，举止庄重，为人个性爽直，很喜欢谈心。现在她遭遇婚变，一肚子委屈和不明白，总希望继续说这个题目。不能走路是现在，以前她特别能走，选地方的主意也很多。有次从一个博物馆出来时，她坦言参观太无聊了，说要多走一段，去看些活泛的东西后再回家。她不知道是熟知当地呢，还是仅凭直觉，果然带我们到了一处有水车的浅河滩边，淙淙的溪水在这里注入一条不深的小河。大家立刻就好像被浇水复活的花草一样，活泛了。小孩子穿上胶鞋胶裤走进水里，大人们靠在树干上或坐在草地上说笑吃喝，享受着水车带来的水流声，和树林间的荫凉。后来B先生带头，大家开始了满地找石子，玩起了用扁石子打水的游戏。还有次她看大家在不见天日的森林里走得似乎腻味了，但都不肯承认自己腻味，于是就建议说我们可以离开森林区，到更加无聊的帆船学校那一带去。“帆船学校”听上去确实更无聊，可走过去，那是一个天上有滑翔伞，远处有帆船的大湖湖畔，景色美极了，B先生用他的新玩具——大鼻子相机，给大家拍下了很艺术的照片。
那期间我们感觉只要是跟他们出门，就没有去过不好玩的地方。
现在这一切和这个季节的石南草一样，似乎都枯萎了，变味了——这难道是被遗弃女人心理崩塌之后，带来的气象？
昨天她还倡议我们像从前一样，晚上在她的花园里烧烤。唉，她的花园，原来是生机勃勃，充满了画意的。现在，怒放的花和凋谢的花叶在一处，显得是在强撑场面；小喷泉还在卖力的吐水，但那个喷泉上没有了从前好看的小点缀，显得孤单寂寞，好像一个正在卖唱的老人在拉一把破胡琴。我躺在她的大躺椅上看天空，想到2006年我父母来此拜访时，曾经在这个园子里吃烧烤，烧篝火，讲上海的故事，……。哦，这一切，竟然是这么快就凋零的。
我觉得我和这一家的缘分正在走完。B太太似乎还是很想听我们分析或谴责B先生的行为。但我不想讲这个。我也是喜欢B先生的，除了说他天真烂漫过头，以至于在这个接近退休的年龄里，还不能分辨出爱情和婚姻的本质区别，其他的我也说不出什么谴责来。
看着B太太，我想起我的湖南女友，虽然不是同种文化里的故事，但她们同样被自己深深信赖、深深误解的丈夫背叛。我的湖南女友是一个魅力四射的女子，她的魅力不是因为漂亮，而是因为聪慧和“没心没肝”。她的身边总有一堆仰望她的“伪情人”。在遭遇丈夫移情别恋后，她虽然毅然离婚，但心却一直没法冷却，一说就是痛。往日身边聚集那么多才高八斗的仰慕者，却挑不出一个能替代她丈夫的人。她丈夫个子不高，憨厚老实的样子，长相平平，据说是林业方面的顶尖人才，但一直被她认为“只会埋头拉车，要靠我抬头看路”的老牛，是“傻乎乎只会读书，不解人情世故”的傻瓜。实际上，她忘记了，她这个丈夫有一颗文学的心，有一肚子的古典诗词，这一点和B先生很像，B先生是浪漫主义绘画的活字典，是音乐会的常客。现在这事都过去20年了，女友还伤着，即便已经事业成功，即便已经再找了一个伴侣也无济于事。我们只要说到那个话题，洞穿一切的女友还是顿时没了洒脱，会在言语里露出恨意来。
我深深的同情B太太，理解她承受着什么样的伤痛。只是，我觉得自己言语无力，两边都同情，安慰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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