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杀手来了

杀手来了。

直觉将他从睡梦中拽进现实，他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正巧看见刚刚粉刷过的天花板上趴着一只黑色的壁虎。

壁虎擅长断肢求生，他想，当壁虎受到外力牵引或者遇到敌害时，壁虎的尾部肌肉就会发生强烈收缩以使尾部断落。

这种现象，在动物学上叫做“自切”。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只壁虎的时候自己脑袋里忽然泛起了诸如此类的古怪念头，但他知道，杀手来了。

“杀手来了。”他坐起身子，推了推隔壁床上的弟弟，“快点，动作快点。”

弟弟不是亲弟弟，只是表弟。

“杀手来了？”弟弟揉着惺忪的双眼，朦胧睡意在他的手背后一点一点破碎。

“杀手来了。”他重复了一遍，随后恼羞成怒地说，“快，这不是荒诞戏剧，也不是在等待戈多，别一直重复这句话。”

“哦，杀手来了。”弟弟应了一声，下床穿上衣服。

“对，杀手来了。”他也下了床，防弹衣像刑具一般套在他的身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沉重的黑色手提箱，弟弟走过来帮他打开手提箱，箱子里面躺着一整套分散的枪械零件。

“带上枪，记得装上抑制器。小心点，别打草惊蛇。”他开始组装枪械，勃朗宁M1911手枪在他的双手之间成型。

弟弟选的是HK416突击步枪，黑色哑光表面在昏暗的灯光环境下宛如爆发力内蕴的凶猛野兽。

“走，跟在我后面。”他冲着弟弟打了个手势，以最轻的脚步缓缓朝着门口走去，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地板，而是悬于高空的钢丝。

近了，近了，他的右手紧紧握住手枪护木，左手攀上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汗水从他的双掌之间渗出。

以最轻微的角度和最缓慢的速度，他转开金属门把手，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向上施加力道，一点一滴拉开老旧的实木复合门。

“你现在的样子像个小偷。”弟弟在他身后嘟哝道。

“你不懂，要想开门没声音，你就得在开门的过程中往上提一点点。”他头也不回地解释道，“多亏了我的初中生活，如果你经常半夜溜出去上网，那么你就会像我一样熟练掌握无声开门的技巧。”

弟弟没有说话，沉默从他们两人的喉间钻出，顺着他的手臂流进他的掌心。门开了，他蹑手蹑脚走了出去，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视野边缘恰好一闪而过。

是杀手吗？他警惕而迅速地扭头望去，却见转角处空无一人。不过，他可是清晰地记得刚才那道黑影飘过的方向——从右至左——这让情不自禁想到，虽然人类的眼睛不像机警的兔子那样长在两边，但眼角的余光却在某些时刻出乎意料的可靠。

“左边。”他右手握枪，左手握住右手，双臂夹角接近90°，这是标准的韦佛式射击姿势。

弟弟跟了上来，脚步轻缓得像是怕踩死一只蚂蚁。

他们各自抓住手中热武器带来的那一份安全感，一前一后贴着左侧墙壁前进。在转角处，他又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恰到好处的角度看见杀手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是进了右手边的最后一间房。

“右手边，最后一间房。”他小声说道，“那间房是客房，好像有客人在里面睡觉。”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得过去看看。”弟弟打了个呵欠，强调道，“杀手来了，我们不能放过杀手，这是我们的任务。”

“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追杀杀手？”他回头望着弟弟，忽然迷茫地问道，“我是说，我们为什么要瞎操这份心？”

“不知道，”弟弟用同样迷惘的目光看着他，“不过，杀手既然来了，那杀手就必须死。”

“嗯，杀手必须死。”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去思考自己的动机。

（二） 谁是杀手？

“杀手在里面。”他贴着客房的门框，掌心分泌的汗水湿漉漉的，在闷热的夏日夜晚变得又黏又腻。

“你应该有带客房的钥匙吧？”弟弟单手比划着手势，配合嘴型小声说道，“你开门，我进去，你在门口掩护，我在里面抓人。”

他没说话，只是抿着嘴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无需翻找，客房的钥匙很好辨认，略有些生锈的那把便是面前这间客房的钥匙。

他将手枪插进腰间的尼龙枪套，右手小心翼翼捏住那根钥匙，左手则握住剩下的钥匙以免它们晃动、相撞并发出任何声音。

在这一刻，那份半夜溜出去上网的经验再次帮上了大忙。他沉着而冷静地将钥匙插入锁芯，并以一秒转动一毫米的速度扭转钥匙。当他开门的时候，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减缓流逝的速度，而当他门开到一半，他忽然停下了。

“怎么了？”弟弟焦急地问道。

“门没锁，”他咧了咧嘴，一脸古怪地说，“只是虚掩着，推开就好。”

“那你怎么没早发现？”弟弟怔怔看着他。

“鬼知道？”他没好气地回答道，“天这么黑，我又不是猫。”他拔出钥匙，对着弟弟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进去吧，我觉得杀手发现我们了。”

“好吧，你在门口帮我把风。”弟弟嘟哝着推开房门。

透过逐渐扩大的缝隙，他站在门口，亲眼见着房间里站着的人只有弟弟一个，而杀手则完全不见踪影。与此同时，弟弟在客房里来回走动着，一会儿拉开窗帘，一会儿趴到床底下，就像捉奸似的对着客房进行地毯式搜刮。

过了片刻，弟弟走了回来，手中端着突击步枪，一脸无可奈何。

“没有？”他皱着眉头问道。

“没有，没有杀手，你确定杀手来了？”弟弟回头瞥了一眼室内，叹息道，“除了床上那个睡得正香的客人，我在这房间里根本就看不到除我之外的活人。”

客人？他探头望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客人，那个有着浑圆肚皮的中年男人不是杀手，他可以确定，因为他白天见过这名客人。

可是，杀手会躲在哪儿呢？他心里揣摩到，我不可能看错，杀手的确来了，是直觉和本能将我唤醒。

蓦地，他的脑中灵光一闪，一个诡异却看似可行的方法不自觉浮了上来。

“把门锁上吧，现在太晚了。”他故意大声说道，“反正我带了钥匙，如果杀手真来了，我们把他锁在里面，第二天一早再过来仔细搜一遍，他准跑不了。”

弟弟用问询的目光看着他，眼中的疑惑似乎足以将溺死这一整个静谧安宁的黑夜。任凭疑惑盘旋于弟弟的眼中，他没开口，只是锁好客房的房门，懒洋洋地原地踏了几步。

紧接着，在这个离奇而吊诡的黑夜中，客房内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有人走到客房的门口，并扭了扭门把手，试图从内部打开锁死的房门。

“怎么了？”弟弟低声问道。

“等十分钟，别急。”他自信满满地说，“杀手知道自己的处境，内心必然焦急，他会明白只有破釜沉舟才是他的唯一出路。十分钟后，我们开门，杀手会埋伏在门后。”他伸出食指和大拇指，对着空气挥了几下。“到时候，我开门的一瞬间，你就对着门后面开枪。”

“好主意。”弟弟笑了。

于是，他们靠着墙壁滑坐到地板上，就像两滩砸在墙壁上的烂肉一点点掉了下来。在这十分钟内，他们闭眼小憩，养精蓄锐，彼此之间也不再交谈。

十分钟一到，他们不约而同睁开双眼，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对时间的把控精确到微秒。

“做好准备。”他掏出钥匙，爬了起来，弟弟在他身边忙着给步枪上膛。

三——他没说话，只是伸出三根手指。

二——手指变为两根，他将钥匙插进锁芯，动作直接而有效，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一——最后一秒，他转动钥匙，身体在门打开的一瞬间侧身滑过。

几乎同一瞬间，弟弟接续他的动作，一脚狠狠揣在枣红色的实木复合门表面。在庞大而毫不妥协的作用力下，实木复合门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猛地朝着后方甩去。紧接着，一声惨叫从门后发出，杀手的阴影踉踉跄跄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无须他下令，弟弟便狠狠扣下扳机。一瞬之间，枪膛发热，一整排子弹飞射而出，火舌尚未吞吐便被抑制器纳入腹中。子弹在空中呼啸而过，最终没入杀手体内，自血肉中迸出一道道微小的血花。

“停手！停手！”他抓着弟弟的肩膀低吼道，“打错人了！打错人了！”

“打错人了？”弟弟松开扳机，困惑地看着他。

他点了点头，冲着那具尸体努了努嘴。在这尴尬而诡异的夜里，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像一块石头似的堵在嗓子眼，令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打错人，是的，打错人了，他刚才瞥见了那道黑影的睡衣。老天爷啊，他们刚刚干掉了房间里的客人，他混乱地想到，可是杀手的确来了，杀手到哪儿去了？

“噢，该死，我们杀了无辜的客人。”弟弟检查完尸体回来了，脸色苍白而毫无血色，“怎么办？该死，我们杀了人，这可如何是好？”弟弟抓了抓头发，抱怨道，“是你出的坏主意，开枪的是我，你把我害惨了，也许根本就没有杀手，一切只是你的错觉——”

“闭嘴！”他拉过弟弟的衣领，厉声说道，“别提这个，杀手的确存在，我的直觉没错。”他松开对方的衣领，顺势狠狠一推。“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那个杀手，当你杀了人，我们就得逃亡，我的直觉一点都没错！”

弟弟瞪大眼睛，失魂落魄地呢喃道：“我是杀手？我就是那个杀手？可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不想一辈子都在逃亡，也不想被人追杀，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该成为一名优秀的特工，我该是猎人，而不是猎物。”

“嘿，嘿，别慌，听我说，”他于心不忍地看着弟弟，叹息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把枪给我。”

“做什么？”弟弟呆愣愣地看着他，把枪递了过去。

“销毁证据。”他说，然后扣动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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