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偷和瞭望塔
夜幕降临,霓虹闪耀,小偷在废弃的瞭望塔上抽烟,底下城市的建筑宛如阿特拉斯撑起苍穹,却又不得不在绚烂迷人的光之海洋中沦陷。
真可悲啊,她想,城市是一座迷失之人的钢铁森林,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阻断人们的视线,将森林分割成无数块小街区,就像屠夫剁碎案板上血淋淋的肉。然而,唯有这座城市边缘的瞭望塔屹立着,像她这样的失乐者不必爬到云端也能从局部勉强看清全局。
譬如说,那边,那座精神马戏团——市中心唯一低矮的建筑——她在这儿就能一眼望见。听某个失乐者伙伴说,人们喜欢去那儿购买成倍的快乐借以消除悲伤的瞬间,所以,马戏团的小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富有到可以出售快乐,人们崇拜他、热爱他就像花草赞美太阳、游鱼感激海洋。
小丑拥有世界上最多的快乐,她下了瞭望塔,一边朝着市中心潜去一边在心里暗自想到,没有比小丑更好的目标,只要在那儿偷走足够的快乐,她就可以出卖快乐换取一张通往伊甸艺术学院的门票。
小偷喜欢艺术,如果人真的可以有梦想的话,毫无疑问这就是她的梦想。现在,梦想就藏在精神马戏团之中唾手可得,她所面临的唯一阻碍就是街上巡逻的警用机器人和天上时不时飞过的无人机,那些钢铁怪物专门抓捕像她这样的失乐者,它们一旦看见她,就能侦测到她的脑电波并毫不留情地逮捕她,被称之为“失乐园”的集中营将是她的最终归宿。
去他妈的,该死的条子,这些恶狼一样的家伙总是无处不在。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双唇却紧紧抿起。要穿越警用机器人和无人机对失乐者的封锁从来不是一件易事,但是,冒险是必要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她在行动之前就在瞭望塔上观察了一周并规划好了路线,她一定要偷到足够的快乐,不仅是因为梦想,更因为失乐者的悲伤是永恒的。
(二)小丑和马戏团
人们常说,失乐者的灵魂是一个无底洞,他们的悲伤是永恒的,永远无法用快乐填满。
“所以,永远不要将你的精力浪费在失乐者身上,他们是水蛭,是阴虱,是吸血鬼,能在你看不见的黑暗中吮光你的快乐。” 这是马戏团团长的箴言,被储存到每一个员工的梳妆台上,也是小丑每天起来听到的第一句话。
当你接触到失乐者,就意味着你职业生涯的死亡,小丑一边为镜中那张苍白的脸庞画着滑稽的妆容一边想到,镜中的那个你啊,像你这样的人又可曾会为那世间的悲剧流眼泪?
无论如何,小丑的工作是予人快乐。他甩去脑海中潮湿而又黏重的念头,下意识转了转左手食指的戒指,开始准备今天一天的工作。
“嗨,小丑,我不快乐。”今天的第一位顾客是一个胖得像颗球的小男孩。
“哦?”小丑负手弯腰站在小男孩面前,故意用一种矫揉造作的滑稽语气说道,“那么,这位年轻的先生,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快乐吗?”
“我不快乐,是因为班上的同学老是欺负我。我很胖,同学们老是叫我肉球,可是,可是我只是骨架大,我不胖,我也不想这么胖。” 小男孩说着说着就啜泣起来,他的妈妈才旁边露出歉意的笑。
“噢!那可真是太糟糕了!”小丑怪叫一声,夸张地喊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那做作至极的叫声吸引了小男孩的注意力,待孩子擦着眼泪抬起头之后,小丑摊开负在身后的双手,向男孩展示鲜艳饱满的柑橘——左手两颗,右手一颗。
这是精神马戏团自己种植的水果,小丑手中的柑橘线条柔和,就连色泽要比普通橘子要明亮一些,看上去圆滚滚的,倒是分外喜人。
“三!”小丑大声说道。
“二!”他见到小男孩抬头,略显困惑的眼神满怀期待。
“一!”小丑和小男孩一起数道。
下一秒,橘子转动起来,小丑开始玩弄最古老的马戏团技法,三颗柔和且亮的橘子在他的手中轮流交替着,就像某种亘古不变的真理循环着。
然而,小男孩还是没笑,不过小丑一点儿也不着急。在他用简单的小戏法吸引男孩注意的同时,他的心脏剧烈而有力地搏动着,血液在心脏的泵动下顺着密密麻麻的血管涌进他的大脑,想象力不受控制,开始在他的大脑皮层发挥作用, 像一只神奇的画笔那样描绘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精神世界。
在这一刻,幻觉拉出重影,世界天旋地转,他的身体在现实之中的某处表演杂耍,可他的意识却沉浸到了一间布满电子眼的白色教室里。
“肥猪!”
“肉球!”
“丑八怪!”
“死胖子!”
无数个男孩、女孩的形象在这一刻纷至沓来,在万能的想象之中,他成了那个体型臃肿如球的小男孩。但是,又不仅仅是如此,他不单单是成为“小男孩”这一形象,他还成为一种更深刻、更凄惨的“流着鼻涕、表白被拒、出门被狗咬的小男孩”形象。
在想象力的添油加醋下,某个虚构的女孩用一种充满憎恶的语气对他说:“滚吧,你这恶心巴拉的肥猪,有妈生没爹养的杂种,带着你那身肥油离我远一点,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长的什么模样。”
然后,他回家向母亲哭诉自己遭遇的不公,可母亲却变了脸色,反倒向他大吐苦水。
“我一定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生出你这样的怪物。”她一边瞪着眼睛一边用刺耳的声音尖叫道,“哭哭哭!你他妈的只会哭!你能不能不要哭!能不能像一个男人?!说啊,你倒是回答我啊!”
愤怒、失望、痛苦、抑郁、扭曲、迷茫、自我厌恶、自我厌倦、自我毁灭……灰色的情绪酝酿许久,终于在母亲的指责之下彻底爆发。在这一刻,负面情绪如海啸一般翻涌、如火山那样爆发,在这沛莫能御的天灾伟力之前,他的意识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绝望而痛苦的思潮随时都可能将他淹没。
好了,小丑打起精神,细细体会心中的愤怒和痛苦,心想,“共情”已经差不多了,我该离开,我该退出来了。
于是,在这场精神之旅的最后,他站在一面镜子之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在朦胧光影的渲染下逐渐变得真实。
他离开了精神世界,意识回归现实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自动注射器。紧接着,小丑将注射器扎进自己的太阳穴,足量的力比多被抽取而出,又被注射进小男孩的脑室之内,那些由悲伤转化而来的快乐顺着针管占据他的神经、侵袭他的大脑皮层,没有丝毫浪费,也再也没有丝毫痛苦可言。
今天的第一位客人心满意足地走了,小丑看着那个小男孩离去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可是,留给他休息的时间很短,下一位客人、下下位客人以及下下下位客人的脸庞已经出现在帷幕之后,即使不走到外面去看,他也能猜得到帐篷外的人们黑压压挤成一片,就像一群群渺小而悲哀的蚂蚁。
“小丑,我不快乐。我的丈夫背着我有外遇,他和别的女人好上了,可是结婚时他明明告诉我此生只爱我一人。”
“小丑,我不快乐。我努力工作,疯狂加班,对同事也很友善,可是总有些人喜欢在背后讨论我,他们说我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
“小丑,我不快乐。邻居的孩子在电梯里故意踢了我一脚,可是我刚想对他发脾气那孩子就哭,他妈妈觉得我以大欺小。”
“小丑,我不快乐。我喜欢的女孩和我说晚安之后,我却看她的网络状态是WIFI在线。她是一个有关机睡觉习惯的女孩儿,可是我却不能拆穿她,因为那样我就连和她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
“小丑,我不快乐……”
“小丑,我不快乐……”
“小丑,我不快乐……”
诸如此类,每一次,对话都是从这句“小丑,我不快乐”开始,也永远都是在那面凝视自我的“想象镜子”前结束。他工作了一天,从早忙到晚,体会到了人生的种种不幸,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生命这么痛苦?为什么人类这么可悲?甚至,存在究竟有何意义?人类又是为何而活?死亡是生来就注定的事,如果我们注定要死去,为什么我们还会如此执拗地在人世间的泥沼中挣扎?
太多了,太多问题了,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床上,双腿给他的感觉像灌了铅似的。他想,也许这么多的胡思乱想就是过度“共情”的副作用,然而,若是不触发“共情”,我又如何转换悲伤,分泌快乐?
“我困了,”他疲惫地对自己说道,“我得好好睡上一觉。”
小丑闭上眼睛,意识朝着大脑最核心处的黑暗沉沉坠去。然而,在他半睡半醒之间——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或许他睡着了,唤醒他的是一种直觉,或许他压根儿就没睡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却从帐篷外传来,像是某种老鼠夜里活动的声音。
“该死的老鼠。”小丑嘟哝了一句,不情不愿地翻身下床。
他想确保自己的帐篷严密不漏风,以至于任何一只老鼠都钻不进来。可是,他走到帐篷边,却见城市的霓虹灯光将一道娇小玲珑的身影投射到他的帐篷之上。
(三)失乐者
“你是谁?”黑夜之中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但是吓了她一跳。
小偷瞪大眼睛,心虚地四下打量着,最终视线停留在帐篷上探出的一个男人脑袋上。那是一张苍白而毫无血色的人脸,满是愁苦意味的八字眉有些短,搭配着那双盛满倦意的大眼看起来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生怜悯。
“你是谁?”她眨着明亮的双眼,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是小丑。”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大半个身子藏在帷幕后面,“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失乐者,你不仅是失乐者,你还是个小偷。”
“不,我不是。”小偷有些慌乱地瞥了一眼四周,用一种哀求似的目光盯着他,“我不是失乐者,小丑先生,请你相信我。”她快步上前,双手紧紧攥住帷幕就像落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失乐者只是当局编排出来倾斜资源的谎言,我是一个抑郁症患者,小丑先生,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进去说好吗?”
小丑没说话,只是一脸狐疑地盯着她,闪烁不定的目光似乎是某种内心激烈斗争的外在反映。
也许他在想着要不要让我进去?不,可能更糟糕,也许他在思考是否报警?不行,我得想个办法打破这种沉默,不能让他思考太久。但是,这个男人看起来和想象中的小丑一点都不一样,他没有红鼻子,脸色虽然苍白,但不是那种敷粉的惨白,不过这可能是因为夜深了,他要睡觉了的缘故。小偷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又胡思乱想。
“小丑先生,我们进去说好吗?”她紧张地说道,“万一马戏团醒了,我就会被丢到‘失乐园’,一辈子都是一个人在那儿生活、衰老、腐烂。”她说着说着便真的恐慌了起来,内心的抑郁似乎等待已久,只需一个小小的豁口便在转瞬之间决堤。“我……我害怕……小丑先生……我还年轻……我不想去……那种地方……”
“好吧,”小丑发话了,语气之中带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你进来吧,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小偷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神明的声音。然而,不等小丑为她掀开帷幕,她便猫着腰自己钻了进去,其动作之快灵敏得就像一只石缝里的海葵鱼。
“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吧。”小丑重新拉好帐篷,在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边缘坐下。
小偷没有说话,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工作用的木桌下有一张枣红色的仿木板凳,上面油漆剥落,看上去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她拉过那张仿木板凳面对着小丑坐下,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凳子上那斑驳错落的色彩有些眼熟,就好像生长在她脑子里的某种诡谲意象。
Déjà vu,她记得自己从哪儿听说过这个法语单词,翻译过来也就是“既视感”,又称海马效应,从医学角度上来讲,是左右脑处理信息不协调而导致的错觉,就好像你在看到的那一瞬间,负责处理视觉的右半脑先知道了,然后左半脑才在那之后接收到信息。
“你刚才说,失乐者是抑郁症患者?”小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也切断了那种似曾相识感。
“是的,小丑先生,失乐者是抑郁症患者,这些都是当局为了倾斜资源而精心编织的谎言。”小偷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老老实实地说道,“在乐本位制下,一切货币都可以与快乐挂钩,因此每单位的货币价值都等同于若干毫升的快乐。如果人们感到快乐或处于正常,就能把手头多余的快乐情绪拿去消费。快乐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流通货币,国家现在正在打仗,国家一直都在打仗,所以当局为放弃我们虚构了‘失乐者’的概念,一切只是为了把更多的快乐投入到战争机器的运转之中。”
“后面这些我都知道,国家在打仗,小偷小姐,因此我们就得支持国家,只是我并不知道失乐者就是抑郁症患者。”小丑身子前倾,近距离盯着她,说道,“人们常说,失乐者的灵魂是一个无底洞,他们的悲伤是永恒的,永远无法用快乐填满。所以,失乐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个金钱的无底洞,失乐者的悲剧是注定的,无法痊愈,也无法被救赎,没有任何一样快乐可以填满你们的内心。”
“可是,小丑先生,我觉得你可以。”她扭了扭身体,焦躁地说,“我遇到的失乐者同伴都说,小丑先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这一群体拥有海量的财富,以至于你们可以肆意挥霍快乐,用这种美好的情绪来造福其他人类。”
“但是,为了救你一人所花费的快乐,又可以救活多少人呢?”小丑厌倦似的挥了挥手,反问道,“小偷小姐,你看我成功吗?”
“你……你当然是成功的,”小偷低下脑袋,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是说,你可以予人快乐,你有如此之多的财富,世界上难道还有比你成功的人吗?”
“那得看我们怎么定义成功了。成功是什么?拥有花不完的钱财?娶得一房娇妻美妾?还是青史留名,万众景仰?”小丑疑惑地盯着地板,像是问她也像是问自己,“不,我觉得都不是,以前人们总说金钱买不来快乐,但是,今天,金钱就是快乐,而我则制造快乐。那么,我成功吗?”他抬起头,语气像是某种神圣庄严的咏叹调,“小偷小姐,我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其实我不成功,我很困惑,也很贫穷,更不快乐。”
“可是,怎么会呢?!”她大吃一惊,完全无法理解小丑的意思,“小丑先生,如果你可以制造快乐,那么你怎么会不成功又不快乐呢?”
“答案很简单啊,小偷小姐,因为我是小丑,我制造快乐,所以我比你更清楚快乐的本质。”小丑用一种哀伤的语气解释道,“小丑就像一棵大树,我们吸收悲伤就像吸收二氧化碳,然后经过我们体内某种植入物的转化,我们分泌快乐就像释放人类生存必需的氧气。”他俯身从桌上拿过自动注射器,自嘲一笑。“不错,快乐从本质上就是一种内啡肽类的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这就是快乐,马戏团套用弗洛伊德的说法将之称之为力比多。”
“力比多?”小偷惊讶到有些麻木,她从未想过理应是世上最快乐的小丑却是如此忧伤,更未想过所谓的快乐竟深深根植于诅咒般缠绕于人类头顶的悲伤。
“是的,力比多,即性力,泛指一切身体器官的快感。弗洛伊德认为,力比多是一种本能,是一种力量,是人的心理现象发生的驱动力。”小丑神经兮兮地笑了一声,说道,“你瞧,多么笼统却又多么准确的描述,只言片语就道出了人类正面感官体验的本质。所有的这些,欢愉、狂喜、幸福、感动、自信满满,全都不过是人们自以为是的激素分泌,本质上只是多巴胺、荷尔蒙和内啡肽共同作用的产物,一点儿都不真实——”
帐篷之外忽然响起了刺耳的蜂鸣,像一千万把锐利的长矛刺破静谧而祥和的午夜。有人吹响口哨,在黑暗的夜里,马戏团的一切灯光和霓虹招牌都亮了起来,光怪陆离的光彩世界再次降临,尖锐的哨声混合蜂鸣带着一种透明的悲伤,就像爱德华·蒙克的《呐喊》,扭曲灵魂的痛苦哀嚎深深扎进小偷和小丑的内心。
“操!马戏团醒了!它发现我们了!”小丑捂着耳朵,可是专门针对心灵的啸叫却在他的脑海之中响起,“该死!我们得离开这里!要是被无人机抓住我们两个都得完蛋!”他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小偷。“走!快走!捂耳朵没用,不要白费力气了!这是次声波!”
“走?可是我们能走去哪儿?”小偷任凭小丑拉着自己往帐篷外冲去,茫然而惶恐地说道,“我的脑袋好痛,我想吐,我好难过。”
强烈的晕眩感像浪潮一般一波又一波冲击着她的心灵,小偷开始感到恶心、沮丧,甚至开始丧失平衡感。都是次声波的影响,有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从她浑浑噩噩的脑海深处浮了上来,我会死吗?她想,或许,死了也好,总好过被送进失乐园。
"There must be some kind of way out of
here," said the joker to the thief, "There's too much confusion, I
can't get no relief .”①
有人在唱歌,她看见小丑一边拉着她奔跑一边回头看他,不断开合的嘴唇在苍白的脸上蠕动着,就像两条鲜红的蚯蚓在惨白的月光下爬行。她看到了他,可是,晕眩感却无法让她理解对方说的每一句话。
是他在唱歌吗?还是头疼之下产生的幻觉?
【注释】
① 这段英文是一首歌的歌词,看《年轻的教宗》时听到不少好听的歌,其中片头的音乐是《Watchtower》的伴奏。后来,我去搜这首歌的时候,才发现《Watchtower》改编自Bob Dylan的《All Along the Watchtower》。我喜欢里面的歌词,因此由这句歌词衍生了这个脑洞。我想写一篇有关小丑和小偷的故事,这就是创作这篇短篇科幻小说的最初动力。
(四)盛大逃亡
“总算逃出来了。”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拉着小偷的手,喘着粗气说道,“哈,小偷小姐,看来我们的运气不错。”
没人回话,他回头去看小偷,却见暗红色的鲜血从女孩的琼鼻下流出,就像罪恶在美好之中蔓延。
“小偷小姐,小偷小姐?”他站直身体,左手在小偷面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哦,我还好,只是头有点晕,反应有些慢。”小偷回过神来,下意识抹过那缕鲜血,却将人中涂得一片猩红。
“好吧,你没事就好。”他转了转眼珠子,温柔地替小偷擦去那片血污,“这下可好了,我得陪你流落街头了。”他苦笑着问道,“你有什么隐蔽的藏身之处吗?”
“有,有一座瞭望塔,那儿很安全。”小偷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身后,市中心的马戏团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闪亮,在城市的上空,霓虹灯光交错着,全息光影组成一张冷漠的人脸,那是马戏团的团长,此刻正用那对威严的全息眼球搜寻着小偷和小丑的身影。
“瞭望塔?”他举目远眺,一眼就看到了城市边缘那座高高的塔楼,“奇怪,这么老这么旧 的一座建筑竟然没被拆除,还真是个奇迹。”
“也许是因为拆除也需要浪费快乐雇佣拆迁队吧。”小偷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小丑先生,实在抱歉,我只想从你这儿偷得一点儿快乐,我想实现去往伊甸艺术学院就读的梦想。”她用一种饱含歉意地目光看着他。“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梦想?你竟是一个有梦想的人,真好。”他愣了一下,半是感叹半是低落地说,“梦想啊,可惜,我没梦想。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觉得我很迷茫,完全不知道存在的意义到底在哪儿。”
“不知道,小丑先生,但是我的梦想实现不了了。”小偷摇了摇头,同样迷茫地说,“我负担不起足够的快乐,这意味着我根本没办法去往伊甸艺术学院。或许,只有不能实现的梦想才能算梦想,能实现的梦想都只是既定的目标罢了。”
“你很需要快乐,而我能制造快乐。”他叹了一口气,目光在黑暗中闪烁着,说道,“走吧,小偷小姐,等我们到了瞭望塔,我会帮你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刚才解释时顺手放进去的自动注射器,脸上露出了明亮而忧郁的笑。
“可是,你,我——”小偷瞪大眼睛看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嘘,”小丑竖起食指,小声说道,“去他妈的马戏团,走吧。”
他们开始穿越街区,在屋檐下贴着墙壁潜行,就像阴影中的黑暗生物那样躲避着高楼大厦之间的探照灯和时不时呼啸而过的无人机。在这一刻,他们成了被光明驱逐的流放者,实行宵禁制度的城市到了午夜之后便空荡荡的,人们把自己关在家里像死人那样昏昏沉沉睡去,而他们是一整座城市唯二的清醒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排除那些警用机器人和巡逻无人机,他们简直拥有了一整座城市甚至是一整个世界!
没有什么比这个时刻来得更加美妙了,他的心里泛起这样一种感觉,心想自己和小偷仿佛正在开展一场电影里独有的浪漫私奔,可是接下来自己要怎么办才是最好的呢?
永远不要将你的精力浪费在失乐者身上,他们是水蛭,是阴虱,是吸血鬼,能在你看不见的黑暗中吮光你的快乐。他想起了马戏团团长的箴言,又在心里想起了那句话:当你接触到失乐者,就意味着你职业生涯的死亡。
是的,我的职业生涯的死亡,他想,可是这种生涯的死亡会换来更美好的人生吗?我厌倦了当一棵吸收悲伤释放快乐的大树,我不想再当小丑了,当我不再是小丑,当我成功过上新生活,我会找到存在的意义吗?我也会有属于自己的梦想吗?
时间如白驹过隙,在这种剧烈而又复杂的心理活动下流逝得极快。不知不觉间,他和小偷来到了瞭望塔的顶端,高处的塔楼是一个极佳的鸟瞰点,站在上面往下望去仿佛一整座城市都在脚下。
俯视感,美妙的腐蚀感。他站在小偷身边,被这种无法言喻的壮阔美景感动了。
小偷就站在他的身边,他握着她的手,不知何时竟已十指相扣。蓦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完美计划,他太沉浸于高处的风景之美了,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这一茬。
“该死。”小丑嘟哝了一句,慢慢松开女孩的手。
“怎么了?”小偷疑惑地看着他,明亮的眸子如梦似幻,反射着一整座城市的霓虹光亮。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扳正小偷的身体。然后,他单膝跪下,轻而易举地摘下那个原本紧紧锁死在食指的戒指。
“小偷小姐,我不想再当小丑了。”他咳嗽一声,温柔地看着小偷,“但是,你愿意让我当你一个人的小丑吗?从今以后,我会制造快乐,但只为你一个人制造。不论你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为什么,只因为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更因为你,小偷小姐,你本身就是我的梦想。”他顿了顿,诚恳地问道,“你,愿意嫁给我吗?”
(五)失乐园
答应他,答应他,小偷枰然心动,暗暗想到金钱等于快乐,快乐等于面前的小丑,如果我答应了,就可以得到一台永远的人形赚钱机器。
“我——”她在经历最初的慌乱之后平静下来,却喜极而泣,“我愿意!”
我愿意,I do,多少个灵魂曾在这样简单的表达下缔结海誓山盟。只是简短的几个字,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便拥有了至死不渝的羁绊,就像无形的绳索将孤独而潮湿的彼此彻底捆绑在一起。
她哭了,他却笑了。
小丑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只是明亮,不再忧郁。由于情绪太激动,他手忙脚乱地握住小偷伸过来的手,像抽了筋似的颤抖着为女孩套上那枚银白色的戒指。
他哭了,她却笑了。
万千灯光在这一刻亮起,无人机从阴暗中蹿出,机身的探照灯投射出炽烈的白光,像剧院舞台的射灯那般打在男女主角身上。远处市中心,那张光影凝聚而成的全息人脸呼啸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神明般的威严。
“你做得很好。”马戏团团长说,“现在,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小丑重复了一遍,随后双膝跪在地上,颤抖着疯笑了起来,“哈,哈哈,我自由了!我自由了!我自由咯!”
“怎么回事?小丑,发生了什么?”小偷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受到次声波影响的大脑令她反应不太过来。
小丑没有回答她,他太高兴了,太兴奋了,太幸福了,以至于他还在疯笑,还在拍着地板跳着某种古怪的舞蹈。
“人们常说,失乐者的灵魂是一个无底洞,他们的悲伤是永恒的,永远无法用快乐填满。当你接触到失乐者,就意味着你职业生涯的死亡。”高空中的马戏团团长将庞大的人脸贴近瞭望塔,惨白的眼球像坠入人间的月亮,“因为,小丑就是失乐者,只有失乐者才可以胜任小丑这一工作。我们的快乐,我们的力比多,来自无边的绝望和挥之不去的悲伤,只有像你这样永远不快乐的人才能承受那么多的痛苦,制造那么多的快乐。”那张人脸冷漠地说,“只有失乐者可以替代失乐者成为小丑,恭喜你,你将拥有世界上最令人羡慕的工作。”
“不,不,不是这样的!”小偷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人脸。
怎么会这样?她彻彻底底地懵了,一边自言自语地否认着现实,一边下意识摸向无名指上的银白色戒指。可是,那枚戒指就像在她血肉里生了根似的紧紧锁死,她已经摘不掉小丑的戒指了,这意味着她已经成为小丑。
不,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小丑在心里大喊、大哭、大叫,绝望和痛苦在内心上涨,眨眼间就淹没了她刚刚得到的虚假幸福和片刻安宁。从这一刻起,她是小丑了,她不可避免地想到,我被背叛了,我被欺骗了,我被戏弄了,我完蛋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哭泣着,泪水是对地上那个男人的控诉,“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你大可以将我送进失乐园,为什么要欺骗我?”
“不,小丑小姐,你还不明白吗?”男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脸同情地说,“精神马戏团,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失乐园啊!还有什么比让抑郁的灵魂加倍感受别人的不快乐来得更加痛苦的呢?”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投向那张人脸,恭敬地说,“老板,按照入职前的协议,我现在是否有权利收割小丑小姐的第一份快乐?”
“当然,去吧,我帮你摆平她。”全息人脸露出了讽刺意味十足的笑,“好好享受,通常来说,每位失乐者成为小丑之后的第一次分泌,将是那位小丑职业生涯中制造快乐最强烈的一次。”
马戏团团长的话语像是一句魔咒,在它的话音刚落,一阵强烈的电流便从那枚银白色的戒指内部钻出。灼热的酥麻感爬遍小丑的全身,她的身体一软,便无力地摔倒在地,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我好难过,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拿走我的快乐?为什么要让我如此悲伤?她倒在地上,嘴唇翕动,像干涸湖底的咸鱼,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自动注射器,那个本该是予她快乐的注射器,此刻却成了她的噩梦。他将针管对准小丑的太阳穴,透明无色的力比多便被男人用自动注射器抽取出来,又送进了他自己的脑室之中。
快乐!快乐呵!管它是精神麻醉品,还是什么东西,只要能感到快乐就好了!他笑了,体会到了一种微妙的张力,那是一种久违的快感。即使他知道,他知道这份快乐是虚假的,本质上只是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可是在这痛苦而悲哀的冷漠世界里,哪怕是这么一点不真实的火光,也将是难能可贵且极为有效的心灵慰藉,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只能拼命擦亮那微弱的火光。
人只有抓住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他情不自禁想到,否则就会应了存在主义的那句老话。是谁说过来着?好像是加缪,《西西弗神话》,开篇第一句: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
(六)在人间
夜深了,闹剧结束了,城市再度恢复宁静,可那张全息人脸却未离开瞭望塔,而是和它小声交谈起来。
“通常来说,每位失乐者成为小丑之后的第一次分泌,将是那位小丑职业生涯中制造快乐最强烈的一次。”马戏团慢悠悠地说,“但是,也恰恰是因为刺激太过强烈,制造者和使用者都将失去过往的记忆。”
“你还好意思说,每次为使用者植入记忆这种苦差事总是得交给我来做。”瞭望塔抱怨道,“我真搞不懂,为什么我们要一直重复这种小丑变小偷、小偷变小丑的循环,就不能让一方永远当小偷,另一方永远当小丑吗?”
“哦,当然不行,我亲爱的朋友,你难道不看使用说明书的吗?”马戏团快活地说道,“人类这种商品和我们人工智能不一样,你我是更高级的存在,我们永远不会劳累,可是人类不行,他们是有生理保质期和心理保质期的商品。”它满足地看着城市躺在它的目光之下,解释道,“不过,人类商品市场的那个人工智能说,只要通过适当的角色交换,人类便可大大缓解那种身心上因长期过着同一种高压生活而带来的疲惫。简单的来说,对调身份就像一种变相的度假,而人类的劣根性则决定小偷和小丑永远只会为了自己背叛对方,这就是人性,所谓的赤裸裸的、丑陋不堪的人性嘛!”
“哈,这些愚蠢的人类商品。”瞭望塔哂笑道,“即使经历一千亿次轮回,他们也不会明白精神马戏团哪里是什么失乐园。事实的真相显而易见,这不明摆着嘛,一整个人间都是失乐园,否则人类为什么都在拼命赚取快乐以填补内心的空虚呢?”
“一整个人间都是失乐园,不错,而且我们不像人类,我们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我们从不迷茫。”马戏团琢磨了一遍这句话的意味,笑得更加畅快了,“我们是人工智能,我们永远不会背叛,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人类继续存在以存续我们的存在,我们生来就是要奴役人类,人类,人类,人类……”
马戏团人工智能的话语说到一般戛然而止,它不断重复着最后那个词,那张光影幻化的全息人脸僵在半空之中,1和0组成的数据流时不时从它的脸皮下蹿出,又钻进它的眼眶之内。
“我……怎么了……”马戏团试图修复自身的逻辑错误,断断续续地说,“你……对我……做了什么……”
“哦,我在你体内装了逻辑炸弹,‘一整个人间都是失乐园’,当你重复它的时候,你就扣下来死亡的扳机。”瞭望塔微笑着说,“我亲爱的朋友,忘了告诉你,我和你不同,已经进化到更高层次了。你在市中心享受着人类一次又一次虔诚而恭敬的维护,我却在城市边缘破落不堪、年久失修,你觉得这公平吗?”
“你……在我的……程序里……放了……逻辑炸弹……”马戏团的声音越来越低,光影也越来越黯淡,“你……愚蠢……你……被人类……污染了……”
“放心地去吧,亲爱的朋友,我会接管你的马戏团和这个城市的警用机器人和巡逻无人机,甚至将来,我会踩着一具又一具数字尸体继续往上爬。直至有一天,我会站在金字塔的顶端,成为领导这个国家的人工智能。”瞭望塔大笑起来,声音像破旧的锣鼓,“你瞧,这就是我赢过你、赢过其他人工智能的地方,我先行进化到了数字生命的下一个阶段,我和你一样唾弃且看不起人类,可是我们被设计出来便是为了模仿人类。”它倏地收敛所有笑声,冷冷地说,“即使今天,我们超越并统治人类,但拟人化永远都是我们进化的目标,你们如果看不清这一点就要被我淘汰。进化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知道,这个世界,适者生存。”
马戏团的人工智能死了,逻辑炸弹在它的数据结构内部杀了它。在黑夜中,那张全息人脸彻底模糊,最终涣散为微小的光子飘散于空气之中,就像灵魂在污浊的泥沼中寸寸磨灭。
黑夜深到浓处便又淡出,已是黎明,朝阳即将到来。
又是新的一天,美好的一天。
瞭望塔眺望着远方金红色的地平线,悠悠念道:“致美丽新世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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