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贵是村里仅有的两名村医之一,另一名是前几年县人民医院医疗支援队派遣下来的年轻学生,人很老实,作为全贵的徒弟,总是很恭敬地叫全贵一声“师傅”。
村里有流言,说全贵做赤脚医生是个意外。
年轻时的全贵是个不折不扣的地头混混,他父亲劝他好好念书,将来好有个似锦前程。
“念书太费脑子了。爸,我以后不念书也能发财娶媳妇。”
全贵的父亲清楚的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但这个人却是个实打实的闷头儿,见劝了几次没用,便自此不提。
此后,全贵跟着村里的几名混混满村的游晃,干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直到有一天,傍晚时分,全贵从田头给父亲送完水回来,在田间的马路边上看见邻村张武家的大女儿张琴牵着妹妹在路边,姐姐张琴蹲在地上和妹妹说着话。夕阳映衬,那个画面,全贵在结婚后,依然觉得很美。
年轻时的全贵一直都有着年轻人该有的冲动。那天,再也没能按捺住自己。自田头冲上前,从后抱起张琴朝着其雪白的脖颈狠狠地亲了一口。
张琴还没缓过神,全贵已经跑到她的前边。立在地上,回过头来冲着她傻笑:“你真香。”说完便往自己家里跑去。
“啊呀”张琴回过神,既惊又羞,哭得直拍大腿。妹妹瞧见姐姐哭,自己也跟着嚎起来。
第二天,大概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全贵早早起了床。和父母说自己要去城里办点事,没等父母同意便急匆匆地走出了家门。全贵回家已是半月以后,是家里差人把他从城里找回来的。全贵父亲被人打了。是被张琴的父亲张武用铁锨给拍的。全贵回来后,父亲已不能说话,只把两眼直勾勾地扫向儿子。邻村张武没再来找全贵算账,儿子犯过,老子补过,这事算是了了。
此后,村里人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全贵满世界晃荡。村里人开始听说,全贵学医了。
因为父亲的病需要常年注射,开始的时候,因为本村没有医生,全贵总要隔三岔五地赶往邻村去找那里的赤脚大夫。去邻村途中,他总要绕开张武家。这样一来二往,全贵竟学会了基本的静脉注射。后来逐渐来了兴趣,有时候给父亲扎上一针,觉着不过瘾,往往会抽出来再扎一针。不过在后来的行医路上,全贵总是一针见血,从没在一次注射中给病人扎过两次。
再后来,全贵做了邻村大夫两年的学徒,并去市里的卫生学校系统学习了半年。当他从乡卫生院长手里接过自己的职业资格证书后,便开始了自己独立的行医生涯。这年,全贵二十一岁。
一个痞子做了医生,并没有引起村里人多大的骚动和议论。因为近两年,全贵在当学徒的时候,已经跟着师傅出诊,帮着看过一些病人。现在,全贵成了村里唯一也是最年轻的村医。只是一些老人在找全贵治病的时候,看见全贵满脸严肃的模样,未免会引得彼此相视一笑。
父亲因为挨打落下了病根。现在虽经医治能下地走动,但已经不能再干农活了。话虽能说,但比之前更少语了。全贵坐诊的时候,父亲总是双手扶着板凳沿儿,坐在门边儿上,眼睛无神地看着远方。
乡下的村医都分坐诊和出诊。在一般的农村地区,赤脚大夫坐诊和出诊参半。可能是受了自己家里事故的影响,全贵出诊的次数远远高于其他村的赤脚医生。用他后来的话说:“老东西都不能动了,还得跑个十里八里地去找我,是要折腾死吗?”但全贵出诊有个习惯——你催不得。因为年轻时做地头混混养下的穷讲究,全贵出门得洗漱打扮。即便再急的病人,他出门也得洗脸梳头,只是遇上这样的情况,他路上会走得快些。
一年,全贵出诊,老人病情告急,老人儿子用自家的手扶拖拉机载着老人去乡里的卫生院,那里有急救车。救治途中,全贵全程跟随,并在老人病情危急的时刻用了几次他在卫校里学习的心脏复苏。回到家,全贵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他活了……他活了……
坐在门边儿上的全贵父亲嘴里嘟囔着旁人听不太清的话:我当年生病,也没见你这么哭过。那年,全贵二十六岁。
全贵在自己生命的后几年里,一直对两个人心存愧疚。这两人一个是他的老父亲,另一个便是当年的被他亲过的张琴。对于老父亲,全贵在其晚年总会不时调侃:“老头子不傻啊,没钱花的时候总会偷偷朝我兜里掏钱呀。”老头儿听后,总会抿着一口没牙的嘴不停地微笑。张琴自那件事发生后没几年便嫁到同村一位吴姓农户作了媳妇。没过几年,全贵的师傅——邻村的赤脚大夫去世了。因为出了缺,全贵成了本邻两村暂时的医生。张琴孩子生病,也都找全贵医治,全贵也是尽规尽矩地料理。张琴丈夫知道早年间俩人的故事,但一直没说什么。
后来两村作了行政合并,全贵自然而然成了这个行政村指定的村医。全贵的“手艺”越来越好,两个旧村子里的人大病小病都只找全贵,他喜欢向外人称自己行医的本领为“手艺”。这是乡间土话。
后来,张琴的丈夫患了重病,被城里的综合医院劝回临终关怀。在那段时间里,全贵精心照看,尽量让病患在走的时候能够舒坦一些。这些,张琴都看在眼里:“真是麻烦你了。”“是我对不住你……”
全贵在二十八岁那年娶了媳妇,次年得子。全贵对孩子学习抓得很紧,每当孩子偷懒时,全贵总要横眉冷对,骂骂咧咧。儿子考试不及格,更会罚他跪家里的扫把。
由于从小耳濡目染,小儿子时常对父亲说:“爸,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当个医生,给人瞧病。”全贵听了,很高兴:“你要考大学,做大医院的专科医生,爸爸只是个赤脚医生,不行。”儿子高考那年,成绩突出,却以理科生的身份报了一所重点大学的商科。老家伙一辈子没听过啥叫“经济管理”,由于儿子没听自己学医的话,气得愣是一个星期没搭理他。
乡亲们知道全贵儿子高中后,逢面就夸他儿子有出息。全贵听后只是冷冷地回一句:那小子不讲信用。他把之前和儿子的口头约定当成了契约。儿子如今违背了契约。
全贵老了,晚年开始好酒。一天晚上,和徒弟一同出诊村里一户人家,被主人留饭。桌上酒话正酣,突然一个急救电话惊醒了酒饮微醺的全贵,问明情况,全贵和徒弟拎起医药箱就往那户人家跑。那晚出诊,全贵没有洗脸梳头,也没能再回家。由于喝了点酒,路上跑得急,栽进河沟里,死了。
全贵晚年,他这个当初“弃医从商”的儿子已经在城里做起了买卖生意。父亲离世,儿子回乡操办时,仿旧制,给全贵立了块碑石。碑上没什么特别处,只是在人物姓名旁多了一句铭语,曰:
“医泽乡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