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坐一夜的火车就到家了。
踏上乡土时下着小雪，天地一白，仿佛身处琉璃世界。这在上海是不可能的，上海温暖多雨。我回来时衣服穿的不够厚，刚下火车一会儿就被冻得直打冷战。
我离家上学一年，总算寒假可以在家呆些日子。第一个妈妈是最高兴的。她很想我，担心我在外面心变野了不想家。这不难理解，她衰老我成熟，她越来越依恋我，有时到神经质的地步。我知道这一点，但没办法冷然，因为对象是一个很爱我也为我付出很多的女人。她现在什么事都和我说，仿佛我成了她的主心骨。我不改理论家本色，说的永远比做的漂亮。人情世故我渐渐开始懂一些，但是识人不清，她给材料我来分析这样倒很好。她听我分析得头头是道，点头感慨说你长大了，她不知道我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依然还是个没脑子的愣头青，时常碰头。爸爸和弟弟也高兴我回来，但他们含蓄。
我们家刚盖了二层，才装修好。妈妈给我留了一间，房间不大，四壁雪白，一桌一椅，一床两柜:衣柜和书柜，书柜后面有一扇磨砂窗户，没有窗帘。农村的夜晚没什么灯光，晚上睡觉，天亮窗亮正好起床，我觉得挺好。我一回家就住了进去。
妈妈觉得没窗帘不好。我开始说不用，最终被她套出我的喜好，喜滋滋的买了挂上去。买来的这副淡紫色窗帘看去非常温柔，她视为杰作，因此时不时来我房间转一圈欣赏，最终是把她和爸爸房间的窗帘也换成了类似的。
寒假年在家里呆一个多月，并没有兑现回家之前给自己的承诺——每天帮妈妈做家务，照例是看书、写小说、玩游戏、看电视剧。回忆那几十天，这样的生活方式并非堕落或者缺乏意义，只不过这是一种自私的生活方式。我享受着这个世界带给我的一切，却不愿意参与其中。
也许也太过警惕了。
有一天我整理以前的东西，翻出来好多东西都放到桌面上。我收拾到一半懒得继续，就坐在一旁休息，玩手机。
妈妈又转来欣赏她的杰作，第一次意识到这三面煞白的墙和那温柔的淡紫色极不匹配，于是问我：“这墙上太空了，什么都没有。你以前不是不是喜欢吴亦凡吗？不是还买了吴亦凡的海报吗？贴到这墙上怎么样。”
我叹了口气：“我现在不喜欢他了。”
妈妈穷追不舍：“你现在喜欢谁？”
“我现在没有喜欢的，我四大皆空。”
她看我的桌子现在堆得太乱了，就走过去帮我理一理：“最近比较火的那谁，好多人都喜欢他，你也不喜欢？”
“不喜欢……那留着我自己收拾吧。”
她没有停：“那你这墙上总要有点什么，不然太空了。”
“这样也挺好，挺好的。”
“还是贴点什么；你以前买的海报在哪呢？”
“我不知道。”
“我好像昨天还看到了。”
“我好像也看到，想不起来在哪了。”
“哎，这桌子上面不就是吗？”她拿起一卷海报，展开有四五张，都是我高中时候买的。我追星时也用情吝啬，只为这个人买过这一次，可能因此让她对吴亦凡印象深刻吧。
“这几张你觉得那张好看？”
“差不多吧，我现在不喜欢这种了。”海报上的吴亦凡是纯粹的韩式花美男长相，修图修到失真，早就不吸引我。
妈妈自顾自地挑选出一张问我：“这张怎么样？”
“还行吧。”
我绝想不到，自己都不再喜欢的一个偶像，妈妈居然还记得；但这并不离奇，妈妈在女儿的事情上面是侦探。
比如我不记得告诉过她，她却时隔两年，忽然提起我暗恋那人的名字，叫我哑然。我早已不喜欢他，于是老老实实地说他在哪儿上哪个大学，也不联络，高中同学聚会也没见过面，不知道我这话是否令人信服。
我以前跟她说说一辈子独身，显然不叫她信服，因为我有喜欢的人，还不止一个；我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这大概使她确信我说独身不过一句虚言。
她问我为什么呢？你一个人活到好几十岁不会孤单吗？最后她说，随便你吧。一个人的妈妈也没有办法了解她的心灵。
一个人的女儿可以了解她的心灵吗？有时候我觉得我了解。
我可能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因为我们俩的人生互相交织，她是我的过去，我是她的未来，但不是她一个人的，因为还有我爸爸。裹缚着我的是来自父亲心中的迷惘和来自她心里的不安全感。
她是偏向于传统的女性，尽管有些泼辣。她身上过盛的女性美德，到我身上已经荡然无存。我没办法延续她的生活方式，因为我对这个世界迷惑不解，没办法爱上别人，就好像站在小剧场近距离的欣赏，却永远没有办法参与其中。对一个始终感受着爱的饥饿的人来说，这是最大的惩罚。
但是我并不讥讽这种生活方式，一点也不，小时候我最渴望我父亲的爱，但更多地安慰我的是我母亲，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说一个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母亲的生活方式是错误的。过去时代的客观因素使男女在家庭中的分工泾渭分明，在未来这一点会改变，但绝对不是完全倒向另一极。
我好像曾经问过她没有小孩难道不会使她更快乐吗？显然不。她对我说原因，我忘了。
我在空无中忽然觉得，虽然我自以为过去的生命中痛苦多于快乐，但如果把一切都抹掉，反而叫人活不下去。人生也许是一场赌博，虽然最后总是输，虽然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但只要生命的筹码还没输光，赢一次算一次。
吴亦凡的半身海报挂到我的墙上已经两个多月，我不在家，他只好对一张空枕释放美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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