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作者: 顾一笑 | 来源:发表于2018-12-18 15:49 被阅读2次

    在我结婚刚刚满十天的时候,八十六岁的爷爷,去世了。

    噩耗来的如此突然,我不敢相信。

    我无法想象一个在我婚礼前一天下午还在楼下坐着看我洗车,婚礼上还记着把红包给新娘的爷爷,却在十天后的一个下午,突然跌倒在地上,在被送到医院短短几个小时后,就撒手人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能相信。

    我反反复复地追问着爷爷去世的情景,不断在脑海中重现他捂着心口,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在救护车里喘着粗气,在病床上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来话的样子。我似乎妄图从那细节里发现一丝一毫的破绽,然后证明这一切不是真的,爷爷依旧活着。我不停地问,不停地胡乱地想,直到又回到爷爷看着我洗车的那个下午,我俯身擦着车,隔着后备箱用余光看到墙根下,一语不发地望着我的爷爷,他的脸上一半是墙的阴影,一半是夕阳的余晖,而眼睛里是一片不着痕迹的哀伤。

    那是爷爷留给我最后的印象,像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用他微弱的光亮照着我,但是火焰却逐渐变小,变小,直到我留下的第一滴泪浇落在它的上面,它灭了。

    它灭了!

    当我坐着回家的列车穿梭在冷寂的夜晚,当我隔着车窗望向无边的黑暗的时候,我仿佛依旧能看到,在极远的山上,或者村落里,似乎仍有一盏灯在摇曳,追随着我,不断地跳跃。

    多么瘦弱的一只煤油灯啊。

    我忽然想起了爷爷家的老房子,土黄色的墙青灰色的瓦,一个树根一样布满皱纹的梯子连通到二楼。推开发黑油亮的木门,昏暗的墙上的相框里,黑白的爷爷的面容,依旧没有笑,只是木然地看着院子的四株种了三十多年的梨树。相框下面是一排烛台,烛台上蜡烛的火苗在阴冷的风里和令人压抑的沉默里颤抖,就像那断断续续地沙哑的啜泣。

    墙外杨树上的猫头鹰也在凄号,仿佛要将人脆弱的心脏掘出来一般,一把细长的尖刀不断在黑夜里挥舞。爷爷的家在村子的最西头,墙外就是高低错落的庄稼地。爷爷曾半开玩笑半郑重地和我说,猫头鹰的鼻子很好,可以闻到死人的气味,所以它在谁家外面号叫,就是这家近期就会有人离世了。莫非这是真的了?猫头鹰嗅到了爷爷死亡的气息,专程跑到老房的墙外,整晚地哭号?

    可是爷爷,你要去哪里呢?还记得院子里那口乌黑的铁锅吗?那炉膛里燃烧的玉米杆哔剥地响着,爷爷一生习惯了吃水煮面条,不需要油炒,不需要菜,除了少许的盐外不需要其他的调料,那是他在前半生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生活里被迫养成的习惯。他曾十分开心地和我说过,他羡慕我们现在的生活,他这一辈子,逃过荒,吃过糠,扛过枪,过了鸭绿江。他有四个兄弟,可是只有他活了下来,甚至兄弟们的尸骸都流落在异乡。就在那口铁锅旁边,六岁的我,还有奶奶,爷爷一起坐着,吃着我觉得分外可口的窝窝头,还有汤面,他们指着漫天的繁星和我说,人死后都要升到天上去做星星,有人亮闪闪的,有人很暗所以看不到。而今,爷爷他想必已经去到了那遥远的太空,和奶奶团聚了吧,他是否能够明亮到足以让我们找到呢?

    我想会的吧。他十几岁就被军阀抓去当了兵,那时候的他又瘦又矮,在军队里属于被人瞧不上的角色,受人欺负,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在枪林炮火里总是跟在人后面,并没有冲在战争的最前线,也因此有幸活了下来。解放后,他又参军抗美援朝,可是身体素质也没有提高太多,据他给我讲,当时体测有引体向上和跳鞍马,他总是不及格。这很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的结果。但他随着那支英勇的队伍,一同走过几千公里。从华北到东北,再进入异国他乡。那也是为什么当我外出读书工作偶尔回家的时候,他总会凑近我,主动和我聊一聊北京,天津,沈阳四十多年前的样子,老地方有没有变,尤其的,火车站还在不在。他兴致盎然地给我描述着那些城市建国初期样子,有些我曾去过的老地方,方位布局仍旧和他叙说的并没有很大差别,他的记忆力之好不禁让我惊诧。

    是的,他见识过祖国的模样。

    他曾是一名炮兵。我不晓得他是否真的曾冲到前线阵地,装弹,点火,开炮,然后惊地动地的一声爆炸,他从没有给我描述过这样的场景。更多的,他会给我讲老兵们是如何告诉他利用三角函数去计算敌方的距离,炮的方位,与地面的夹角,以及脱口而出的函数表里的几个常用的数值。他从来没有上过学,对于他来说,掌握这样简单的知识似乎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毕竟,他还自学了语文,以至后来他读书看报都没有问题,这在他们同乡里似乎也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他的老家二楼上,在存放粮食的大瓷缸后面,曾存放着村里唯一的一把步枪。每当他提起这把枪的时候,眉宇间总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得意。他告诉我,退伍后,村大队考虑到他有从军经验,特地安排他保管这把枪,并负责按时擦拭,一个月还给他五毛的工钱。也许是因为珍惜这个“特权”,也许是因为怀念曾经的时光,爷爷和我说,他每次都会把枪擦得锃光瓦亮,能够照出人影。不过可惜的是,后来国家改政策,村里的枪都必须上交,而自那以后,他的手里就再也没有握过那既冰冷又温情的事物了。

    他开始握紧镰刀。膝下的四个孩子嗷嗷待哺,而贫穷的他一无所有,除了勤劳,除了流不尽的汗水,除了他被烈日晒得黑红的肩膀。我想我无需赘述那个年代的心酸,无数爷爷这样普通的农名,像庄稼一样的生长,像牛马一样地劳作,像一粒尘埃一样地在声势宏大的运动里飘来飘去,只是为了活下去。爷爷原本有五个孩子,不过第二个却在两岁的时候夭折了。爷爷从来没有和我们这些晚辈们提起过她,就像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他流落异乡的兄弟们一样,或许这是藏在他心里永远不愿触碰的痛吧。

    是的,他也品尝过生活的滋味。

    奶奶早早地去世,而他留下来一个人,守着那一座空空的老房子,和西墙外远处的几亩玉米地。孩子们都去了外地,而他固执地留在家里,不肯出去。与年少时多病瘦弱相反,爷爷的身体健朗了很多,一米八的身材,瘦削但有力量,背一点也不驼,我想这或许这要归功于他的军旅生涯的锻炼。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他不愿给孩子们增加负担。他也是一个乡愁浓重的人,他常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死也得死在自己家里。那毕竟是他亲手盖起来的房子,毕竟他在里面生活了五十多年,那里面藏着他一生的回忆啊。

    他是那样的平凡,他是那一辈人千千万万平凡人中的平凡的一个。而他们那一辈人,我想,也已经快要凋残殆尽了吧。小时候,我在打麦场的麦垛上玩耍的时候,可以看到很多年过半百的人坐在树阴下聊天,可是慢慢地,等我再回到老家的时候,打麦场上的人却越来越少,等到近几年,几乎再看不到什么人影了。随着他们而去的,也是那一辈人的记忆吧。可又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们呢?

    他们都去了天上了吧!记得一位先哲曾经说过,并不是伟人才值得前往天堂,天堂对所有平凡的人也敞开大门。如果爷爷给我讲的故事是真的,那么,此刻的他们就全部都在天上了吧!但因为他们的平凡,他们并不亮,当我们仰望天空,看到群星闪烁的时候,也许我们并不能看到他们。但他们其实存在着,他们正隐藏在发光的星星旁边静默的黑暗里,密密麻麻,连缀成一片,他们才是星空里更为广阔的存在!

    爷爷,这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我结婚前的那个下午,你是那样孤独地望着我,望着这个世间,而你终于灭了,那么突然地。我在黑暗中急行的列车中,望着远方山上追随我的光芒,我多么希望那就是你啊,你把自己地上的光芒带到了天上,你变做了一颗星星,在天空的某个角落永远地闪耀。同时也在这样一个冷寂的夜晚,指引我回家。

    爷爷,我回来了,但那座又破又旧的老房子里,却不再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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