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什么时候是让我感到手足无措的,那一定是坐在理发店里无疑了。
外面的人匆匆从玻璃门口走过,时而有人往门里一撇,从那一排坐着的人身上扫过,一定觉得这些人很是悠闲,在等待理发的时候还可以谈笑风生。然后匆匆的人就匆匆地越过了,还没让我看清表情。
他们要去做什么并未让我知晓,忙于生计还是赶着参加聚会都是有可能的,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就像是我这时候坐在这里,也情有可原一样。
我就坐在那一排悠闲的谈笑风生的人们中间,眼睛在眶里一转,自然地把视线从门口收回,对着周围聊天的人们无声笑着。
我大概很合群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理发总是免不了的,我早已经做好这个觉悟了。头发长了有诸多不便,会挡着视线,会不便打理,会…好吧,其实我觉得没那么多不好的,我也从来未留过太长的发,只是大人们总有说不完的理由催着我来。
大概这是她们的钟爱了。
我的母亲,她正从容地与旁人交谈,并且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一定的说话的地位,她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我一直学习却未得到精髓。
有些东西是可以通过努力得到的,比如金钱。也有些东西是不能仅仅靠努力就能获得的,对于我来说,可能就是我母亲的这种能力了。
很热,每个人的呼吸都汇聚在一起,在我看不见的微型世界里汇成一片湖泊,湖面冒着泡,一个连着一个,咕噜咕噜地,显然是沸腾了。
难怪这么热,我忍不住脱去衣服了。
理发师对我点点头,看来已经该我去坐那把旋转的椅子,只是我坐上去是稳稳的,这个功能怕是没什么用处的。
坐吧!我心里狠狠地想着,然后利落地坐了下去,就像是上战场一样。
我早就有了觉悟了,剪掉那些旧发,大约也能去些沉郁,好事一件。
这时间,大约有很多人如我一样,坐在造型不一的椅子上,和理发师商量自己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发型。说到发型,可就太多了,奇奇怪怪的都可以列出整张纸,更别说那些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发型了。
我一般是看不出来别人是什么发型的,就像是看不出这个人是什么性子一样。只能慢慢地进行接触,慢慢地试探,然后瞅准一个合适的时机,问一问他的发型叫个什么名字。
只是有些人,大概自己也不知道顶着的是什么发型吧。
有那么一些人,是天生适合光头的。我一直认为自己光头的话很难看,所以也不想尝试。但我父亲就很适合光头。他什么也不说,用两根手指夹着一根寂寥的烟,在理发店外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
他以前是留着头发的。那时候我还小,他的头发不长,也不短,大抵是刚及耳,每天打理地很齐整,抹了发油,亮亮的。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就狠心剪了那些头发,却意外地显得更精神了。
我就不能了,所以当理发师问我的时候,我就低低说,剪短,剪短,就剪一点。
当这时候,我又会想起以前高中时,我放假回到这里,遇见的那个同学所说的话。那时候,我难得一个人去了网吧,可能实在是太无聊了,连床和被褥也不能再束缚我,由得我出了去。
我懒散地撑着网吧的沙发,前面坐着的是我一个老同学,是了,记忆清晰了,那是我一个小学就相交的男生。原谅我叫他做同学,毕竟远久的交情早已经淡了,不觉间已经陌生不少。
他是个敢于试新的人,多时不见,又换了个新发型。我欣赏他打游戏时顺畅的操作,还未留意他的发型是否合他。还是一个新走进来的老同学的话,让我观察起这发型来。
她说,你怎么又换了个新发型,真丑!你看看人家,从小学到现在发型就没变过!
她当然是指着我了。我当时涩涩地一笑,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似乎这从未变过的发型有些拿不出手。
男生淡淡笑了笑,仍然打着游戏。他看来比我更能应对别人的眼光,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这个变化让我有些讶然,因为他以前是同我一样内敛羞涩的,再见面时竟更坦然了。
于是我感到局促了,好在也没人看着我,每个人都很快找着了自己的事情,哪怕是和我一样在别人背后瞅着别人打游戏的人也怡然自得。
我感到不自在了,便悄悄离开。当然没人注意我,其实我本没必要那么小心翼翼的。
后面我又去了哪里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了,可能是直接回家了吧,毕竟外面太过无聊了,于我而言。
理发师拍拍我的肩膀,意思是差不多了。我看了一眼镜子,对于自己的决定感到一丝懊恼。
大人们的意见果然是片面的,剪了头发的我更加不引人注目了。也许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更加让人关注也说不定。
之前的觉悟已经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总之它并不能拯救我的形象。我开始为我出店以后可能会面对的眼光感到忧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剪了头发。
等我这边一切尘埃落定,我的母亲也踏上了战场。这样说也不对,对她来说,应该是期盼已久的了。
后面的事大多没什么可讲,不过是我和父亲携着妹妹去店外走了走,采购了一些晚些时候要吃的东西。当然我最后去买了一本书,虽不是我心心念念的,但仅是一本书也令我垂涎。
外面的人们当然是不会注意我的,自然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来看我,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想象罢了,其实人们都很善解人意,谁剪了头发不会如此呢?我开始这么想着,慢慢把心里的不适戳化了,人都是向前看的嘛。
回到理发店时,我一眼就看见了我母亲。她的头发已然染成了金黄,散在她背后,就像是她年轻时一样。她对自己的新造型很满意,毕竟是谋划已久的事情,连婆婆也被她拉来了,一切都和她计划的一样。
新的发色仿佛给她增添了一抹亮色,她笑得更有底气。
可总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硌着,让我觉得不太舒适。于是我没有说话,然后我听见她问我,好看吗。
我竟然在这时候出神了,神思在一片细碎的环境里穿了过去,见到了一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
我自然是知道,这是我的臆想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它竟然如这理发店一般让我手足无措了。
那时候,就是第一道亮眼的光刺破她世界的灰壳,第一株青草破土而出的时候。
天还是蓝蓝的,没有被铅染过。
她穿着一身宽松的运动装,蹦跳着穿越人海车川,金黄的头发里留着阳光的余温,纤细的手指从柔软的风里划过,轻轻点向他的眉心。
我的父亲,他就这样慢慢抬起头,眉间那微微褶皱的弧度,就因为她而舒展,在她的凝望里,迸出一抹笑来。
他的手指轻柔地插进她的发丝里,在触到温暖的时候会悄悄颤抖,然后慢慢地捋下去。
她踩着刚买的高跟鞋,轻松地踮起脚,将柔嫩的唇瓣送到他眼前。
她嘴角微微扬起来,像是平静的水面被石子所惊扰,脸上的浅纹都不甘地浮了出来。
她悠悠睁开眼。
理发师动作柔缓地为她放下头发,一头金黄的发丝铺展开,就像她记忆中的阳光。
她禁不住凑近了些,面前的镜子没有一丝划痕,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她还未淡去的沉沉的笑,眼角泛起的深深的皱纹,还有那双灰蒙蒙的眼睛。
我这时却回过神来,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然后状若无意地走出门去,手扶在门上时微微地缩了一下,那突然的冰冷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
父亲也跟出来了,手指间夹的烟不知道换了几次了,他轻轻抽了一口,对我说,你婆婆还在弄头发,我们去看一场电影?
我自然不会拒绝,毕竟这里没什么可待了。也许还有什么督促着我离开,我也说不准。
这一座小城,我十多年来走了不知多少遍,很多地方已经烂熟于心。仅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变化了,像是新修的车站,近几年用干涸的河床改造的停车场,但大多还是以前的样子。
十多年的时间,并没有让这座城发生太多变化。
我眼前恍惚又看见那头金黄的头发了,也不知道是以前的,还是刚才的。我不知道她想过什么,但肯定没有我脑中浮现的那些荒诞的画面。我慢慢往前走,人群从我的旁边流过,不知道最终的方向,也不认识他们途经的我。
我终于不得不认识到,我的母亲,那个似风似火的女人,眼中的光景已经没有了清澈的蓝天,只有一轮迟暮的太阳颤巍巍地悬着。
是的,我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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